我沉默了片刻,刚想张开嘴巴道出自己的问题,转念一想又闭上了牙关分明的嘴部。
我确实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说出来:这群人在地下活动的目的;“逐暗教团”、“恶魔”、“神明”这些概念指代的含义;这座岛上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最后我不敢发问的理由只有一个——如果这群人又说谎骗我该怎么办?
不过,我还没说什么,就有两个耳朵出血的家伙——也是舔我脚的两个家伙——在我面前跪下了:“求求您,恶魔大人,就算要开腔也别再用这么大的声音了,我们的身体可遭不住啊……”
“呃……”我思考片刻后,把语音系统的音量调节至约60分贝的大小,“你们是谁?所谓的‘恶魔’又是指什么?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当做‘恶魔’,如此崇拜着?”
尽管我被炸进废墟之后,理解了“谎言可以给人带来利益”这一点,不过另一方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表达既符合逻辑,又违反本心的内容啊……所以我只能继续直截了当地表达我所思考的一切。
跪在我附近的两个耳朵出血的两个家伙抬起头来,互相对视了一眼。我注意到,他们的目光有些散乱,面色也开始变得阴晴不定……
“你究竟一无所知到什么程度啊?世界之外的来客。”冷眼旁观者发话道。
仔细观察后,我才发现这个冷眼旁观者和跪在地上的人们体貌特征存在一定区别。
这个人的深红色头发蓄得更长,凌乱地汇聚到腰部。
这个人的面容与身体相对于跪在地上的这帮人更纤细一些……虽然从露出来的部分肌肤上的伤痕看,这个人遭受的折磨也没少多少。
这个人的面相说起来也挺惨,完全被那个奇怪的○+×的标志覆盖,明明还算标致的五官,结果被这样整破相了。
让我很在意的是,这家伙虽然同样衣不蔽体,但可以看得出挂在这家伙身上的衣服原型是一件白色的长衣……不知从何而来。
而且为啥在地上的人们都只遮住胯部的时候,这个人还要特地遮一下胸部啊……算了不考虑这些先,先关注这个人的问题。
“‘世界之外的来客’……你们也目睹了我在天空上撞出一个大窟窿,并落到地面上的样子?”我说道。
“你描述的过程和咱们目睹的过程有区别……请问,你所知的来到这个世界的过程,是不是逐暗教团告诉你的呢?”
这个人声音不大,在我听来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为什么……他们会知道这个?
我确定,在我与所谓的“逐暗教团”交涉的时候,我完全没感受到位于地下的他们的活动迹象!难道他们有超越我所知的手段的观测方式吗?
我的关节微微弯曲,做好了随时出击的准备。从这个人身上,我感到了相当的威胁——远超刚刚被炸飞时的感觉。
然后,这个冷眼旁观的家伙,毫不犹豫地跪下了:“不好意思,咱绝对不会,以后也不会试图激起你的敌意。不如说,咱很希望和你进行合作。”
——根据“合作”的释义,我可以借助这些人的力量,从而实现我的目的。
——并且,在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与这些本世界的居民,或者说“位面生灵”进行合作的话,也有助于我了解这个世界。
——但是……
“你怎么保证,你不会欺骗我?”
我不会说谎,但这个问题是我最本质的诉求。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所谓的‘逐暗教团’就是在地上的建筑里和我对话的人们。”
“他们承诺过会对我进行赔罪以弥补‘试图切割我的身体’的过失,但他们的‘赔罪’就是把整个建筑炸了个底翻天。”
“你怎么保证,你们不会作出类似的行为?”我盯着这个人问道。
冷眼旁观者沉吟片刻后,说道:“既然这样……”
“你们这帮家伙怎么胆敢质疑恶魔大人!”然后他的话语被耳朵流血的两人打断。
这两个人目次欲裂地站了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对着这个人破口大骂:“恶魔大人是对抗苟屁沃尔肯的伟大存在!是我们推翻逐暗教团专制唯一的希望!你们……你们这样做,是想——”
这个人像拎小鸡一样拎起这两个人的脑袋,用力把他们丢进了旁边的铁杆里。伴随着一阵东西坍塌的轰鸣声,他们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
——好家伙,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我看着这个人的纤细手臂,只觉得这很不科学。
“这两个家伙是?”我问道。
“两个蠢货而已。”冷眼旁观者说道,“连你的本质都看不清就当成恶魔大人跪拜,咱真是服了。”
我没有回话,只是盯着这个人看着。自从理解了“说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之后……好吧,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我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对待任何会和我发生对话的存在了。
——如果直接一通乱拳把这人打死,会不会一切都会方便很多?毕竟这样的话我也就不必为判别谎言和真相感到困扰。
——不过这样做也会损失我的利益,了解这个世界也是我的诉求之一,但是……
“世界之外的来客,你在来到咱们这里之前,是一直处于未复苏的状态吗?”冷眼旁观者问道,挽起垂到眼前的头发。
“是的,准确地说是在醒过来之后就发现自己在被一个人切割着……”
“也就是说,你在醒来之后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背叛与欺骗……何等悲伤的遭遇。”
冷眼旁观者说着,摇了摇头:“咱当然可以理解你的怀疑与敌意。在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最先遭遇的就是他人的恶意呢,所以你看到任何人的时候,都只觉得对方可能要加害于你吧……”
我沉默地点头。虽然对方猜到我的思考回路让我感到了威胁……但与此同时,这也是我听到的第一句可以完全信赖的话语。
“也不只是这样。”似乎是因为和对方有共鸣,我补充说道,“当别人描述一个事件时,我会怀疑有没有充足的证据;当别人做出一个承诺时,我会怀疑他会不会做出完全相反的行径……无论听到什么,我都会想‘如果对方真正想做的截然相反该怎么办’。”
冷眼旁观者把背后的头发挽到身前,把玩着头发末梢,说道:“但是,当你在思维里竖起这样一道布满尖刺的壁垒之后……你是把任何可能对你有用的东西拒之门外了啊。”
“我知道。”我垂下头,说道。
我当然明白,如果我不对这个之前只是在冷眼旁观的家伙建立友好关系的话,我绝对没有任何办法对这个世界产生一丁点最初的了解。
但是,“说谎很简单”这个道理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噪音一样,死死地缠绕在我的思维中。任何传入听觉系统中的话语,都会被这股噪音扭曲、失真……最终化为我都不知道的扭曲模样。
“你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所以想要了解这个世界,对吧?”冷眼旁观者问道。
“嗯。”
“你不知道例如‘逐暗教团’、‘神明’、‘恶魔’这些概念,所以想要对它们进行了解,对吧?”冷眼旁观者问道。
“嗯……”老实说我也挺奇怪的,那个似乎包罗万象的记忆系统,偏偏没有记载这些被提起过很多次的概念。
“你想要知道,你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对吧?”
“是啊……”我喃喃道。
对方说出的这些,都是快被我遗忘了的需求……我因为了解的太少,只能把这些问题搁置一边,以“保护自己的身体”为第一要务。
现在,竟然有一个人愿意回答这些问题,我又怎么能拒绝这份从天而降的财宝——
“说谎很简单”。
一瞬间,财宝蒙尘。
冷眼旁观者审视着脑袋垂得越来越低的我,我能感觉到对方的灼热视线。
“但是因为你被欺骗的经历,你变得极端地无法相信任何人的话语……所以,你也变得无法了解任何有用的知识。现在最大的矛盾就是这个,没错吧?”
当然,我也明白,但是,究竟要怎样,才能把这个无解之结打开?
“让你这个啥都不懂的死脑筋来想应该是想不明白的,就由咱这边来展现一点诚意吧。”
撕拉的声音接连响起,我奇怪地抬起头来一看。
冷眼旁观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身上最后一点布料撕掉,以最天然的,毫无防备的姿态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才发现她身上的,被未愈合的伤疤覆盖的,贫瘠的第二性征……根据记忆系统的知识,我应该称之为“她”,即女性人称代词吧……等等我为什么在想这种无谓的东西?!
“你……你在做什么?”我问道,直白地表达疑惑。
“以你的身体强度,只要你全力出拳,不过一击,你就能杀死咱。”她目光灼灼,“这就是咱的诚意……咱不会在你的面前设防,只要你认为咱在说谎,你随时都可以夺走咱的性命!”
我听着她的话语,思维一阵阵地宕机。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拳头。
她的预测没有错,如果我像之前攻击碎石堆一样全力出拳,只要一下,她就能像之前的尸体一样,化为四分五裂的碎肉。
所以我完全不理解,她为什么会有这般决意。
毕竟,对我而言,“保护我的身体完整”是我的根本利益。以此为基础,我才能更进一步地探索世界,探索我自己身上的疑问……
她也有类似的诉求吧,毕竟根据她的话语,她有对我的需求,有对抗逐暗教团的目标……她也需要保证自己躯体完整——或者,对人类来说,应该是在“不会死”的前提下,才能展开为完成目标而采取的行动。
……但为了博得我的信任,她就这样轻易地放弃了本应追求的一切。
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博取一个完全陌生的天外来客的信任的人类。
从没出现在我的面前,肆意凌虐我,最后还背叛了承诺的逐暗教团。
一瞬间,萦绕着我的思维的,“说谎很简单”的噪音烟消云散。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我说道,“并且,我会愿意相信你给出的答案……如果你有充分的证据做支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