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善良。
这就是我的敌人,逐暗教众的人对我做出的评价。
我的意识系统差点没理解这个评价是什么意思——尽管每个字都能通过辞典信息理解。
“哈啊?我这叫‘善良’?刚刚我还把你们的人的脑子当电脑过载,把你们的‘机械降神’杀了个七零八落,捞你们上来的时候我也没有管你们还能不能活下来……”
“之前那是你死我活的战斗,你一旦产生半点犹豫就会败亡。那个时候根本无法考虑他人的生死的问题,无可厚非。”
这个老者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但是,平常状态的你,却是在乎着别人的行动的目的,思考着当自己的行动对他人产生不可逆的影响时应该怎么做,以至于不敢轻易让他人死去……这不是善良的表现,还是什么呢?”
我摇了摇头:“是你想错了。我只是不理解‘你们的死亡’会给我带来什么而已。如果我得到的答案是‘什么影响都不会有’,那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你们的性命——”
“你现在不可能这么做。”老者说道,“因为你已经知道,每个人活着都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死亡就是他们的努力的终结。”
“我们的死去,意味着我们‘阻止恶魔与魔鬼岛的囚犯破笼’的行动的失败,努力一无所获。你当然能理解这一点,不是吗?”
我默然。虽然这个老头是敌人,是曾经欺骗过我的人……但他说的一点都没错。
我正是理解这一点,才在思考应当如何看待逐暗教众的结局——不管是被我们当场格杀,还是扔在这个荒废的岛上自生自灭。
毫无疑问,我不能背负起敌人的目的继续行动——这和我的同伴们的目的相悖。
但是,我又不能真的完全坐视不理。死在海里的逐暗教众有六十多个人,岛上的四十多个人也生死未卜。这一百多人的共同目的,以及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的努力,被我所终结后——
“‘恶魔’……不,听旁边的人的说法,你似乎有了‘夜白劳’这个名字。”这个人突然发话道。
我盯着他,等待着他后续的说明。
就像当初理解塞莉卡为什么要安葬死者一样,这是超越我所能理解的范围的事物。虽然人类的知识储备远比我少,但在这种事情上,或许他们的说法,能给我些许参考……
“我是管理这座岛屿的大主教,劳伦斯。你所经历的一切全都是我做的决定……欺骗你,执行0号程序让整座岛给你陪葬,以及最后带领着队伍,试图用‘机械降神将你灭杀。’”他咳嗽着说道。
“原来当初是你在骗我么?”我控制着语音系统说出最机械的声音。
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意识系统里竟然一瞬间出现了“掐死他”这种过于情绪化的冲动。
连我这个机械骷髅都如此,更不用说塞莉卡和她的同伴们了。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我的身后就呼啦啦地聚起一大帮人,甚至一些邪教徒都浑水摸鱼地参和进来。
每个人都是面色不善地盯着劳伦斯——这个名义上的逐暗教团领袖。估计要不是我在前面拦着,他们早就一拥而上了吧。
“是的,我承认。”劳伦斯冷静地说道,“当初欺骗你的原因很简单:为了0号程序争取时间,从而确保尽我们最大的努力,将你这个可能的,逐暗教团的威胁给消灭。”
“结果你们那次失败了,现在组织队伍用那个‘机械降神’来攻击我们,也失败了。”我说道,“现在你是什么想法?根据我的推算,这个时候人类应该会出现‘悔恨’类型的情感……”
“你这个‘恶魔’说话方式挺奇怪的。”劳伦斯对上我的眼睛,我能看到他的眼睛深处依然仿佛有什么光火在燃烧着。
“但是,啊,你说的不错。我当然后悔,后悔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低估你的战斗力……以至于我们落到如此结局!你现在对逐暗教团必然没有一星半点的好感……所以就算逐暗教团已经不再,我也想要确实地把你消灭于此!”
劳伦斯从一开始的低声咆哮,到最后呐喊出声。该说不愧是领导者吗,明明他才是被束缚着的一方,结果反而是我们的同伴被惊得退了几步。
我忽略情感的杂波,冷静地盯着劳伦斯,说出我的回应——“但‘我对逐暗教团没有好感’这一点不是你们自己作的么?是你们先认定我可能会带来威胁,需要确实地消灭,才让事态一步步地变成这样。跟你说吧,我只在乎‘你们的行为会不会让我的身体受损’这回事。事实上,我现在甚至都不想管那些本部被摧毁后会被怎么样的逐暗教众,因为他们并没有干涉我……”
“对,你说的也没错。”劳伦斯沉重地点头,“刚刚那番话,我是以‘逐暗教团的大主教’的身份,从‘逐暗教团的利益’的角度出发说出的。”
“但是,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我已经觉得当初擅自把你当做威胁的决定,并不正确。如果当初好好谈谈,让你皆大欢喜地离开的话,或许我就能保护好魔鬼岛,或许我们逐暗教团就不会在这里折损这么多人手,更有可能保护好逐暗教团本部……”
——如果伊文斯真的也是世界之外的来客的话,你们上去估计也是送死吧。
我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摇了摇头:“你说的假设没错……只可惜,一切都已经晚了。过去已经无法改变了,不是吗?”
“是啊……没错,一点也没错。”劳伦斯垂下脑袋,从声音到外表,他仿佛又变得苍老了许多。
塞莉卡与她的同伴们看着劳伦斯,同样眼神复杂。
“那么,在一切都已尘埃落定的现在,你站出来和我讨论‘我应当如何看待你们的结局’这个话题,又是在想什么?”我直白地表达我的疑问。
“我在解剖室里的时候跟你说过,会给你‘赔罪’。”
我点了点头:“但那不是你拖延时间的手段吗?”
“虽然我们现在身无长物,不过我可以为你就这个问题解惑。”劳伦斯沉声说道,“就作为,我擅自把你当做敌人的‘赔罪’吧。”
我点了点头。尽管他作为敌人,话语可信度有待商榷。不过‘如何看待他人的,死亡的结局’本就是一个主观的论题。听听他的说法,作为自己行为的参考意见,倒也无可厚非。
劳伦斯长叹一声,开始了他的回答——
“不要太在乎我们的生死。”
“在刚才的战斗中,我们是败者,你们才是胜者。”
“战斗本就是行动目标的冲突。作为胜者的你们,当然没有在乎我们的目的的必要。继续为自己的目的努力下去,就是你们求胜的目的所在。”
“但是,不要忘记,绝对不要忘记……是你的行动,导致了其他人无法达成自己的目的,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一方的胜利的背后,必然伴随着相对一方的失败的枯骨。”
“不必在乎失败者的结局与他们所求之物,但不要忘记你的胜利以什么为代价。”
“敌人的逝去,对你来说,便是如此。”
我点了点头,默默地记下他的话语,作为参考内容。
“这个强大的能力者,思考方式倒是挺普通的啊……如果真要我说怎么看待战败且可能因此死去的敌人,那我大概会给出同样的答案吧。”
“都是一个大陆上的人,别当人家是野蛮人呀……”
“不过……我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咱也觉得……虽然他说‘不要忘记胜利以什么为代价’,但是,当他们把弱小的能力者碾死后,这些强者的心中会记住这种如蝼蚁般的存在吗?记不住的话,也不会把他们视作‘代价’吧。”
啊,塞莉卡和他的同伴们似乎在讨论什么很失礼的话题。
“记住你们做什么?我们才懒得记你们这些动动指头就能死一大堆的小角色。”
怎么还有不怕死的教众说这种话的。你看看那些火气正旺的人已经把指头捏得咔吧咔吧响了啊……
“我会记住。”
劳伦斯中气十足的一句话,顿时消融了逐渐增生的敌意。
我盯着劳伦斯:“你会记住?所有人,所有被你碾毙的人?”
“当然。”劳伦斯说道,“我可是这座魔鬼岛监狱的管理人。”
“我自然会记住,所有在这座监狱里死去的人。每个死者,都意味着逐暗教团的威胁小上一份。”
“在这之前,我会记住所有被抓到这座监狱里的人。因为这座监狱正是为了收容这些威胁而被建造的。”
“我非常清楚,把他们关押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监狱中,就意味着他们的人生的终结。但为了逐暗教团治下的安宁,这是不得不行之恶。”
“如果有一个弱者拦着我的路,那……我为何要动手?他没有对逐暗教团产生任何威胁,不是吗?”
“出于你的立场,所以你会这样做么……”我看着劳伦斯,点了点头,“虽然作为敌人,你的话语……”
我感到我的肩膀被拍了拍,回头一看,塞莉卡冲着我点了点头。
“你想说,这个敌人的话可信?”我压低音量说道。
“虽然是敌人,但他的一切作为都合乎自己的立场。信念如此坚定的人,他说出的话必然是掷地有声,说一不二的。”塞莉卡认真地看着我,说道,“尽管……他的一切,只是出于逐暗教团的正义而已。”
我回头看向劳伦斯,他也同样目光灼灼地回望着我:“这就是我的赔罪。”
我回味着劳伦斯之前告诉我的一切,点了点头。
“那就像你们说的……我会记住,我的胜利,是以你们被留在这座岛上,生死未卜为代价的。”我平静地说道。
劳伦斯点了点头,他拦在遍体鳞伤的逐暗教众面前,狠狠地回瞪着那些意图对逐暗教团不轨的人们。
“别对他们动手,我们的胜利,不需要他们彻底的死亡作为代价。”我同样站了起来,拦在众人面前,说道。
岛上的囚犯们本来也就是想发泄一下火气。用理智按捺下来后,他们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应该做什么,旋即从劳伦斯面前散开。
我也抬起头来。萦绕在我的思维系统中的困惑被解开后,现在我的思维,只需要对着最终目的横冲直撞即可。
“回到大陆上吧。”
我注意到,塞莉卡是和我异口同声地说出这句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