伫立于焦土之崖,眺望未曾经过的景色。
赭黄色的大海逐渐冰结,席卷天盖的巨浪凝为冰雕,仿佛獠牙错综。
死寂的海岸线上弥漫着烟霞,密集铺陈至远方的巨塔犹如灰色森林。
毫无疑问——那是出自人手的丰伟创造。
如雪如絮的“某物”,从无风的天空垂落,渐渐铺覆万物。
颓败的楼宇间,某些东西尚在活动——人立而行的畸形尸骸。
这褪色的世界,这结晶化的土地上,已经没有生命存续了。
................轰—————
震颤天地的爆鸣渐传渐远,突兀而现的是两颗太阳。
那硕大天体织缠光焰,一颗从地平疾升,一颗自天外坠落。
当雄浑辉芒劈裂苍穹,眼前的景象如废纸一般彻底焚尽。
能够抹煞万物,灼毁魂灵的恩典。
...................
.............
“醒一醒,刚格尔。”
温和的声音从耳畔响起,伴随着轻柔的摇晃。
“哈....啊哈....”骑士猛地睁开了眼睛,率先看到的便是少年的面庞,“抱歉,做了个难以置信的噩梦。”他抹了把冷汗。
“没事了。”少年拍了拍骑士的肩膀,“只是旧世遗留的记忆罢了。”
“你是说、那是真实发生过的吗?”骑士罕有地表现出紧张,“世界因为太阳的对撞毁灭过?”
“不可置信吧,但就是如此。”希埃尔随口道:“还有那不是太阳,而是人的造物....然后,所谓的不死族就是在那时产生的—只是一些探求永生而迷失的亡灵罢了。”他顿了顿,似有歉意地说道:“和我在一起的话,偶尔就会看到世界的过往....忘掉那些,去用餐饭吧?”
“你经历过那些。”骑士确信。
“因为那也是神的时间嘛。”少年低声说道。
“神的时间吗?”骑士侧目审视起身边的神祇。
朝雾之中,他清亮的双眸平静如水,没有丝毫因往事而起的波澜。
刚格尔对此产生了一丝敬畏——正是这双眼,见证过世界的消亡,见识过热血与诗歌织叠而成的无穷奇迹所抵达的悲剧终末。
但是,更多的却是失落——胆怯、怀恋,哪怕是仇恨也好,他希望希埃尔能展露一丝情愫。
“人们曾抵达过那神域般的创造,却未能留下任何的东西吗?”
“有的,就是我。”年轻的神祇注视着骑士,“已经说过了吧,我是怎样的神——有生命消亡,事物破灭,就会有未竟的遗愿......而我就会存在。”
“所以,你应是为人们实现愿望的存在吗?”
“大概,或许也不是。”半晌,少年开口道:“因悲叹而生,为梦想而存....可是,一人实现了愿望,就必有另一人抱憾而终。渴望最高处的果实是人的本能,所以机会永远很少....世界曾为此灭亡五度。”
“五次.....”为此惊愕的同时,刚格尔也很快接受了事实,“但是,那的确是神都会困惑的事吧。”
“不。”希埃尔微笑道:“将此世全部的愿望实现就可以了。”
熹微晨光穿过窗棂,洒落在小房间中。
少年黑缎似的长发在晨风中飘荡,粲然的笑颜明媚动人,煜煜的瞳眸中闪烁着期许与自信。
就算轻描淡写地说出不可能的事情,这样的他也令人不由地想赞同。
但是............
“好了,享受当下才更加重要。”少年轻笑着望向骑士,“况且,那只是梦而已。”
这家伙...那种冷漠的溺爱般的眼神,好像对孩子感到无奈的母亲一样。
———但是,那种事该如何才能实现?
骑士没能将话语说出口。
“.....吃早饭吧。”他有气无力地说着。
这间酒馆虽然狭窄,但胜在价格便宜料理美味实惠,对于平民来说是非常适合的休憩场所。
骑士和他的神祇端坐在小木桌前,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杵在旁边端着餐盘的侍应生。
“我要在这里工作了,我只剩下一点点钱了。”迪里安尴尬地说着,脸颊泛起一丝红晕。
好像一张小棉被似的三角巾团在他的金发上,睡袍似的衣服外兜着件打满补丁的围裙。
“八成是因为吃饭吧。”骑士摸着下巴沉吟。
“你很聪明。”迪里安由衷赞叹道。
那个吃法的话,用膝盖想也能猜到。
骑士回忆起昨天初见的时候,他怀里抱着半人高的肉丸袋子。
“即使是人形,龙毕竟是龙啊。”希埃尔睨着身旁的人下了结论。
你那个刮目相看的眼神怎么回事,我并不是白痴。
刚格尔情绪稳定,没有理会他的神祇,默默地喝着热汤。
有常识、有判断力,恪守沉默是金的原则,我简直是骑士楷模——不知为啥,和这两个人相处他总会暗爽。
虽然其他客人投来怪异的目光,可这三个人正各自为错觉开心。
因为酒馆的老板答应提供餐饭,那么敞开吃吧。
因为自己唯一的信徒非常机敏,倍感欣慰啊。
因为自己是非常标准的正常人...至少现在值得骄傲。
清晨的空气里仿佛都冒起了快乐的泡泡,两人开始愉快地用餐,而迪里安——他吃掉了为雇员们准备的全部餐饭。
于是,当早餐时间结束,他仅剩的铜板也被老板收缴了。
“果然是不能随便吃呢。”龙族的少年心满意足地舔着嘴唇,跟在希埃尔与刚格尔身后。
“.....你早就猜到了吗?”骑士无言以对。
“因为是抱着侥幸心理呀,肚子太饿了。”他惭愧地抓着金发,“结果是我诓了老板啊、毕竟我剩下的钱只有五枚铜板...但是吃掉了...呃、”
稍微计算了一下与分量相符的餐费,迪里安打了个寒颤。
“未免也太能吃了吧....龙都是这样吗?”
“即使在龙当中,迪里安也是高位阶的三‘贤王’之一。”希埃尔用讲故事的语气说道:“四十四匹的‘士兵’,二十四匹的‘骑士’,十二匹的‘将军’,十二匹的‘书记官’,各三匹‘武圣’与‘贤王’,以及唯一的‘龙帝’,这就是龙的阶级——越高位就有着越强大的力量与体魄,以及与之相符的....食量...”
“.........他是这么厉害的人物吗....”
“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迪里安腼腆地摸着秀气的鼻尖,有些害羞地说道。
“不,这明明就是非常了不起,简直令人五体投地。”骑士由衷地说着,“龙族的贤王啊...”
“......不,不不不!空空如也的名号可不值得骄傲!”迪里安摇着头,:“我是选择了名字和学习各种文化才使之有了价值——这也让我与那些自我意识极端膨胀的羞耻家伙划清了界线....啊!!每当想起曾经共事的拉珮阁下和伊里利亚阁下,为了些无聊事大打出手我就为自己的族类羞耻...羞耻、太羞耻了!而且....”
他有些激动地捂着羞红的脸,披散的金发都因为呼哧的粗气飘了起来。
珮拉和伊里利亚不过是他给其余两位龙之贤王起的名字,至于那两个家伙的真名——赤焰之狂气邪眼(FlameInsaneEvileyes)·天霸王(Kingofheaven)&不灭之救世主(TheImmortalSavior)·送葬者(Themourners)。
光是回想起来就仿佛精神被污染殆尽、写在纸上直视的话大概会对因为震撼而混乱。
那果然是绝不能说出口的名字。
因为从没有记忆的转生开始就被赋予了俯瞰天地的权利,他的同胞们全变成了这样,就连唯一的“那位大人”也是——龙族的顶点,帝(GOD)。
从格调上就与其他同胞划清了界线,让人完全找不到可以评价的余地——羞耻度上。
“呃....好吧,先不谈这个话题,你为什么跟着我们?”骑士心有疑虑地摸着口袋,一掌摊开二十几枚银币。
你看,我的钱也只剩下这些。
并不足以担负龙族—尤其是在龙之中都很能吃的家伙的餐费。
“.......!!!!”迪里安震惊地盯着那些钱,金瞳一凛,发出了质问:“你是在怀疑身为龙之贤王的我,跟着你们是意图蹭饭吗?”
无视如有实质的威压,骑士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可没有那种卑鄙的心思!”迪里安高傲地昂起了头,不屑地睨着刚格尔手中的银币,“为金钱所困只是人类的烦恼,而我,可以吃树根!”
殿下。
或许你觉得这发言很有骨气,但那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骑士默默收起了所剩不多的钱。
他们结伴而行,用了三个昼夜翻越了镇子西南方的卡地亚山。这座光秃秃的山上除了嶙峋的乱石,就是石隙间生长的稀疏青草。
这荒芜的程度出乎刚格尔的预料,三人只好靠着硬面包和冷水充饥。
刚格尔早已习惯了粗陋的饮食,而希埃尔仿佛吃什么都是美味——细细咀嚼,经过发酵和烘烤的麦香以及酥脆的颗粒感会让人非常满足。他这么说。
但是,迪里安的状态就糟糕多了。
“呃、今天又是凉水和硬面包吗......?”金发少年惊恐地望着递来的一坨硬邦邦的面疙瘩,沮丧地哀叫道:“我要吃肉啊!我可是龙!让我只吃面简直就和让狮子吃菠菜一样残酷!”
“......想吃肉的话,去狩猎不就可以了吗?”刚格尔面无表情地用面包戳着他柔软的脸颊。
“我一般不杀生。”迪里安昂起头骄傲道,鄙夷地扑掉了脸上的面包渣。
“....龙应该是会狩猎的吧,就像人类会工作一样。”
“是这样没错,但在龙域,那通常是‘士兵’的事情...呃、”他的眼神开始游移,语气软了下来,“我是说...您看,如果身陷琐事,就无法集中...去完成....研究。”
“研究?哪一类?”
“这个世界的娱乐文化。”
“...................”
这样不就是废柴吗?
对了,你那可以吃树根的豪言壮语呢?
骑士苦闷地想着,但心底的一丝怜悯令他没能说出口。
明明是强大无匹的生物,偏摆出少女般柔弱的模样博取关怀,真是恶劣。
九十九的无名巨龙——现在从某种意义上看还真是被眷顾的一族。
“暂时忍耐一下,再走半天离开卡地亚山域应该就有所改善。”刚格尔心情复杂地安抚着,“中午的时候,大概能吃上美味的食物吧。”
幻想着香气四溢的肉块,迪里安镇定下来。
“你别理他,”希埃尔悄悄靠近向骑士,踮起脚尖耳语,“虽然表现得蛮坦率,但他其实也很乐在其中。”
“什么乐在其中?饿肚子爬山吗?不会吧!”刚格尔震惊。
“那家伙曾在无人寒地苦修百年,只为了让结束后的第一口热汤面变得美味。”希埃尔低述着,叹道:“越是长生的族类,就越容易干这种傻事——如果不努力寻找刺激让感官和心保持机敏,迟早会变得麻木不仁....嗯,话说回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为什么急着离开小镇?”
“老实说,这段时间冷静下来之后我有些担心。”刚格尔沉吟,“做了那种事情,大概已经成了重犯被通缉中吧.....你们那是什么眼神?”
话说到一半,他发现两名少年正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
“啊...你竟然在乎这个?”希埃尔惊疑地眨着眼。
“杀人狂的良心发现?”迪里安诧地瞪圆双眼。
“我也需要日常生活,不希望连吃饭时都被赏金猎人之流打扰。”刚格尔疲惫地扶额,“还有,我不是杀人狂。”
忽然,一阵暖意随着轻柔的力道传来。
“拥抱一下快乐一点。”希埃尔抱着骑士的大腿,仰头注视着他,“你不用担心,得救的不只是你,他们也一样...而且,那位团长的话,我有充分的理由确信,对方不会为难你。”
“.......多谢。”刚格尔注视着对方那父母担忧孩子似的目光,半晌,揉了揉他柔软的黑发。
这感觉好奇怪。
虽然手感不错,但就像在摸老爷爷的头一样。
正午的时候,他们如愿以偿地脱离了荒芜的山域,因为希埃尔的提议而继续向西前进上了通往滨海城市俄阿克的大道。因为那里是灰叶的驻地之一,刚格尔觉得麻烦,可面对希埃尔的微笑却又无从拒绝。
“我们回到文明世界了....”当商队的马车驶过,迪里安泪眼婆娑地感慨着,神往地向马车伸出了颤抖的手。
捧着酒瓶侧卧在货堆上的大叔见状,掏出一块火腿丢了下来,微醺地挥着手远去了。
“是肉!”金发少年惊喜地叹息。
“明明保留了人生,克制力上却没半点长进。”希埃尔指摘道。
“不要你管,你这条老腊肉。”迪里安释放怨念。
“你也两千多岁了,懒惰的贪吃蛇。”
“比起你还年轻得很呢。”
“太年轻了。”
希埃尔偏了偏头,从凌乱的黑发上拔下一根毛草杆吧嗒吧嗒地叼在嘴边,一脸泰然自若。
迪里安对此深恶痛绝——怎么有这种恶劣的神。
但是,这样不坏。
“.........”刚格尔沉默地审视着伙伴们。
希埃尔的头上插着枯草杆,迪里安白皙的肌肤和袍服上都是土灰。再看看自己,盔甲磨得全是划痕,披风也烂糟糟的。
肯定是被旅者当成落难的人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希埃尔姑且不提,迪里安就算实际上能忍耐也会为了食物吵闹,而自己只是个普通人,风餐露宿再怎么自由也不是长久之计。
而且,也没有钱了。
“搭顺路的马车,去俄阿克。”他打定主意,“泽因卡团长还欠我数个月的薪奉。”
“哇哦...真有气魄、”迪里安震惊地退开,咂舌道:“骑士大人,您的头没有被滚石砸坏吧!竟想向亲手杀过一次的上司讨要薪水?就算用膝盖想都知道不可能吧!”
“可是我们急需钱。”刚格尔瞪着迪里安的肚皮说。
“没办法呢,我去工作吧。”希埃尔敲了敲手杖,示意他们安静,“旅费的话,能够凑到。”
“.......你打算怎么做啊?”骑士不信任地望着满身杂草的神。
“去为骑士团工作。”希埃尔揪着头发上的草杆,“现在是春季,通常这个时候各地的领主都需要进行人员和装备补充、封地建设等财务预算,统计之后呈报到上级,这些工作非常繁杂但是我有海量数据处理的思路和方法能通过函数建立起合适的数学模型并拟态出计算机进行每秒两千万亿次的浮点运算最终分门别类地...”
“..........”骑士两眼迷茫。
“总之这是古代的智慧啊。”希埃尔识趣地停止了说明,抿唇望着刚格尔眨眼。
这家伙意外的很可靠!
骑士愕然挑眉。
“可是我有长期的慢性疲劳...不能长时间工作,会浑身乏力。”希埃尔侧头摸着下巴,似乎有些担忧。
等等,那不是没干劲的中老年人才会得的病吗?
骑士打量着肌肤白嫩黑发柔顺的少年,露出了明显怀疑的表情,而后又释然了——这家伙在某种意义上确实属于中老年的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