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阳光从淡薄的云层间斜洒在宽广大道上,花草稚嫩的香气与虫鸣鸟叫在煦风中渐远。
车轮轧过泥土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一支乡村小调,路旁景色如展开的画卷徐徐流过。
在更远的方向,已经可以望见大海,像半掩的镜面,闪烁着青金色的波光,连延至天际。
刚格尔觉得自己与这祥和闲适的景色格格不入,因为他正被熏天的酒气包围着。
“哈哈哈哈!弟兄,你不来喝一口吗?”粗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肩膀被人拍得啪啪响。
“谢谢,不了。”刚格尔想从壮汉身边挪开,但完全没有活动的空间。
此刻,骑士正抱着剑端坐在铺了茅草的骡子板车上,周围是一群醉得东倒西歪的光头佣兵。
虽然这些人自称是受雇作商队的护卫,但打从他上车以来就一直在喝酒——白天喝,晚上喝,喝多了就扒着围栏奔放地吐一路。
六个人挤在板车上自然没什么舒适度可言,睡觉 的时候基本是茅草一盖倚着围栏,加上当中穿着铠甲的家伙,随着车子晃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噪音,好像一车破铁皮罐。
至与希埃尔和迪里安...那两个家伙在另一辆车的货堆上,借着体型优势把自己用被褥一卷塞在两口大缸里——好像酱菜一样,不过其中一人在吃饭时间倒格外活跃。
“喂,就不能换个节目吗?”货车上,迪里安拱了拱旁边的希埃尔,两口大缸碰在一起发出微弱的咣当声,“完全看不懂啊,那个‘炒馅’理论是什么...我想看美食节目!”
此刻,他们正悄悄进行着某种奇异的娱乐活动——希埃尔拿着一块棱晶,投影出小幅的画面,其上是栩栩如生的人与物,像是某种记录,但内容却匪夷所思。
从未见过的参天高塔,川流不息的钢铁车流,飞向群星的航船......陌生且不能理解的景象。
“是‘超弦’...算了,拿你没办法呢。”希埃尔点击棱晶,画面随之切换为形形色色的佳肴。
迪里安眼睛一亮,掏出半块硬面包,一边盯着虚幻的美味一边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这个叫电影的东西,不管看过多少次还是觉的很厉害,”迪里安擦了擦面包渣,由衷地赞叹:“这种时候就会觉得,能和你同行真是太好了,便利!不过,你很怀念那个时代呢。”
“那是人们高唱凯歌的时代...而且,是原初的文明。”希埃尔怀念地呢喃着,“当然最重要的是,那算是我稚拙的年轻时代啊。”
“因为懵懂世界就格外多姿多彩,和‘肚饿是最好的调味料’一样的道理啊。”迪里安赞同。
对于这种吃货论调,希埃尔保持沉默,却不可置否。
“有所怀念才好啊....”迪里仰望着流云,灿金色的龙瞳映着不变的光芒,煜煜生辉。
“是啊,这样才会对未来有所期待。”希埃尔赞同。
两人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作为好朋友,他们总是很有默契,以及共识。而对于某些事情,也心照不宣——期待着未来,期待着报偿,但那份感情是何等的虚无.....仅仅依靠时间,究竟能否到达呢?
这个问题无时无刻都在困扰着他们。
希埃尔想要将永恒的理想之国带给世界,那确实符合神的器量。但迪里安仅有一个小小的梦想,希望与最好的友人在世界的某一隅重逢。前者或许可以依照自己的意志行动,而后者能做的却只有等待,用漫长的生命去纪念消逝的人。
每每察觉到这一点,身为龙族贤王、总是活力丰沛的少年脸上都会闪过一丝懊丧。
“很久以前,有人发现了一条定律。”像过往一样,希埃尔捕捉到了伙伴的情绪,懒懒地伸手揉了揉他蓬松的金发,“只要是有可能的事,就一定会发生.....虽然最初指的是风险,但对于好的事情也一样。”
“可是,仅靠时间能够丈量万事万物吗?”迪里安不安地抿着唇。
“能的,所以看下去,走下去吧。”希埃尔侧过头,微笑着,将棱镜托给了迪里安,“你看,传说还没有结束。”
他深邃的黑瞳永远如夜空般宁静,即是春日的阳光也扰不起波澜。
两千年的光阴不长呢——迪里安如此想道。
因为,他的朋友总会像兄长一样陪伴着他。能够与之许下友情的契约,真是太好了。
远方壮丽的大地与海洋,亘古如初,但绝不是一成不变的。
行星与文明,饱经沧桑的世界无数次变革,仅伙伴的青木杖上就记下了五个刻度。
积淀的昔日全部化为了传说,在黄道与行星的轨迹上描画出未来的蓝图——这片大地上曾发生过的,以及将要发生的,全部都不会迎来结束,而那就是希望。
“这....这是.......”棱镜所投影出的景象,打断了迪里安的思绪。
两千年前的故土,太过熟悉的景色,两个单薄的身影,铭刻在心的回忆。
记忆穿过尘烟雨幕,再一次回到那时,落在曾与友人一同踏过的荒原古道。
———当母亲被无端而至的铁蹄践踏致死,女儿在血泊中恸哭,人会对这景象司空见惯吗?
———生命不会戛然而止的时代,不会有无辜之人枉死的时代,不用再忍耐无端离别之苦的时代,这是我全部的所求,我战斗的理由。因此,我要成为勇者。
那言犹在耳的誓言,是曾点亮他蒙昧双瞳的珍贵话语。
立下盟约,振翅翱翔于疾风暴雨,发出震颤天穹的咆吼。一息千里地驰骋,飞跃地上所有的国境线,将胸腔中汹涌着的深沉爱意与怒火喷薄而出,化为切裂大地、扫灭万物的呵斥。
世间一切国家的军队,尽数在炫目的龙息中化为灰烬溃散,就像冬夜散落的雪花般凋零。
亲情、友情、爱情、记忆、欢笑和泪水,织叠出一个“人”的维度是何等恢弘繁复!而他将在一瞬间,数以千万地摧毁这一切。千亿的生命,或许远方有着妻儿在等待,有父母在翘首以盼,他却必将杀光这些执刀剑的人。
背负血泪控诉,像捣死蝼蚁般执行杀戮,用压倒性的暴力逼迫因为战乱疯狂的世界冷静下来。
七日七夜疯狂杀伐,从天穹俯瞰,龙息光芒扫过之处犹如颓败疮疤,尸骸从荒原铺至地平。
他要成为背负一切恶念之人,成就传说的“终点”。
当“北壁邪龙”的威名与恶名震慑了全地之时,整装待发的“勇者”动身了。
如今的他,想必已是足以负担“勇者”之名的强大吧!一念及此,浑身血潮便沸腾不已——对共同的理想致以崇高敬意,彼此拼尽全力地厮杀。然后,开创一个长久祥和的时代。
善与恶、白与黑、生与死,两极的对决———这将是,以生命为价赠予世界的崭新神话。
终于,在静寂的星峰上,他们相遇了。
与天穹接壤的山巅,滚滚云雨在暴风中掀起波潮,刺骨的寒冷,仿佛翼膜都要冰结。
然而鲜血却在沸腾,心脏的搏动甚至驱散了周边的云雾。
那人手持纯银的圣枪与黄金的圣剑,身着璀璨的铠甲,屹立于云海之上宛如太阳般夺目。狂风掠过他的披风,猎猎作响,而他紧攥着武器的双手没有丝毫的颤抖。
他的容颜俊美如初,远星似的兰色瞳眸中隐含着悲怆和不舍——唯独没有迟疑。
————把旧世讴歌,将未来称颂!
————朋友啊!在此为世界献上崭新神话!
寄托了性命的豪言壮语交击在风雨中,率先而至的是席卷天际的枪风,而自己也以全力的一击做出回应。枪尖与利爪的相撞的刹那,强劲的冲击浸透骨髓。
他已超越了自身的桎梏,超过了人类的极限,甚至与身为上位龙种的自己并驾齐驱!
此时此刻,这片浩瀚的天空仅属于他们两人,这是何等的令人心潮澎湃!
不能自已地引颈长啸,以全部的气力激振双翼旋回突进,而他也以纯粹的咆吼回应,高举枪与剑全力跃向自己。
奋力挥起足以劈断山岳的爪牙,携卷狂风迎头砸下——有命中的手感。
但刺痛也同时从胸口传来,随即漫天血雾飞溅。
他舍身以圣枪贯穿了自己的心脏。
蹒跚地落在山峰上,安静地匍匐在他身侧。看着被两人鲜血染红的岩崖,感到尽兴和欣慰。
只是,待冷静下来,不甘、寂寞,悲痛和惋惜也随之而来——某一天,自己将会再次苏醒,而他,将永远消弭。
————我的朋友啊,别露出这么悲伤的表情....想必,你将会见到我们所开创的时代吧....————那一定会是,值得你作为人而喜悦,自豪微笑的时代。
温柔的话语在耳畔回响,模糊的视野中,他将那柄由珂音星铁所造的枪托付于自己的身边。
镌刻着他的名字,贯穿自己心脏的圣枪,被施以馈赠的刻印。如此保留之物,将会永世相随。
黑暗降临,光阴流转,不知几期星霜。
永恒或一瞬,再次苏醒之时,所处之地是皑皑雪原,映射着月光,犹如上品纯银。昂首远眺,粲然广漠的星天闪耀,苍蓝与瑰紫在瞳中晕染。凋零的光辉之中,万事万物连结在一起了。
垂询的,渴望的,悲怆的,温柔的——祈祷。
千千万万视线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向着星辰迸发,汇聚出绚烂的神秘与思念。
————因为平等,生命何其珍贵。
与友人眺望这星空的旅途就似昨日,言犹在耳。
远方,琳琅闪耀的地平线上,有炊烟扶摇直入云霄,侧耳倾听,那里有孩子们的笑语。
垂首间,那柄跨越了时间的圣枪正安静地躺在雪原上。
不由地将之紧握在手,带着全部的喜悦。
————朋友啊!此时此世,一切如你我所愿!
向着全地,将再也无法传达的话语呼喊而出。
却有一个声音回应了自己。
————因此,这就是你们的故事,向世界献上神话的报偿。
循声望去,年幼的神祇,靛瞳玄发,孑立月下。
风起之夜,飘雪之夜,他拄着青木杖徐步而来,杖上的五划是世界的刻度。
————不要忘记珍贵的名字,走下去,看下去吧。
他这么说着,将一卷手札递到了自己的手中。
于是,了无依靠的自己就随他辗转在这大地之上,之间亦沉睡过数次。
两千年间,经历过深刻的绝望,体验过灵魂的朽烂,而今....已经跨过了那道永生之槛。
万事万物,过眼云烟,但只要徒留的期许尚在,心绪永如琉璃澄澈机敏。
........................
“迪里安....迪里安....”龙族的少年转头对伙伴笑道:“名字真好,对吧,希埃尔?”
“.........”四目相交的一瞬,年轻的神祇愕然愣住,半晌,堪堪垂首,用温柔的声音喃喃:“或许吧....有名字是一件好事。”
可我已经忘记了最初的名字——他没能对伙伴说出心底的忧伤。
也许,这片天空与大地在伙伴的眼中并没有改变。
但在他的见证下,已经变革了五度,像一首无尽的长诗。
最初的时间——那已是太过遥远而晦暗的光景,仿佛零落在记忆深处的拼图。
“但就算忘记了名字...我却清晰地记着一件事。”少年以不可闻的声音低语。
——自诞生之初,我们的心脏与血即与火焰同色。
毋论文明轮回,时代更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