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桑长得很丑，但这不是天生的。
她也有过可爱得如同精雕细琢的瓷娃娃的时候，那是天真烂漫的童年时期，不识世道阴险，也不懂人心险恶，直到她在小学六年级毕业回家那天，她在公园遇到了一个穿黑礼服的悲伤女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完全没办法想起来，阿桑只记得自己坐在那个记不清长什么样子的女人身边，和她聊了一会就莫名其妙的睡着了，醒来是在同一张椅子上，天却完全黑了，周围空无一人。
虽然这样看上去显得有些牵强附会，但自那天起就一切都变了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升上初中的阿桑变得在意起别人的眼光，开始在乎自己的一言一行，开始害怕被别人比较，特别的，对男生的视线异常敏感。
阿桑总是一遍遍的在自己房间的全身镜前确认自己的模样，但是每一道视线都是一次自我的质疑，阿桑变得越来越自卑懦弱，她的脸也在镜子里变得暗沉丑陋，没有任何原因的出现各种问题，雀斑、疤痕、皮肤暗淡、毛孔明显，最令人害怕的是左边脸颊上血纹一样的图案，看上去就像是毒蛇蛰伏在皮肤之下。
连医生看了都直挠头，更要命的是，摸过脸上那个血纹的医生护士，无一例外的都遭遇了意外，非死即伤，连因事故频发而上门拜访的警察也在第二天就遭遇仇杀，事故彻底变成了事故。阿桑一个人的问题，也因此牵连到爸爸妈妈在邻里之间的风评。阿桑变得更丑了。
因应这仿佛恶意人为一般的变化，从来不信神佛的爸爸从不知道哪里联系了很多奇奇怪怪的道士、和尚，但是最后他们都在阿桑的面前摇起了头，哪怕这是他们敲诈勒索的大好机会，他们却始终连阿桑脸上的红纹都不敢碰一下就匆匆离去。
“小妹妹，你借出去的迟早会重新拿回来的，只要你心善如初，即便不用我们这些骗子神棍插手，也终会回来的，心诚则灵，心诚则灵啊。”
阿桑记不清那个人的脸长什么样，更神奇的是，关于这个人的一切都像是云里梦里，唯独只有这句话连同说话时的语气音调也记得清清楚楚。
他让爸爸别再找其他江湖骗子浪费钱财，并且明确的告诉爸爸和阿桑，阿桑被别人下了降头，旁人无解，血纹为兆，除了血亲至爱，陌生人不可轻触，不然犯禁者小则疾病缠身，大则死到临头。他走了，爸爸也不再做无用功，只是让阿桑依照那个人临走时说的做：心善如初，心诚则灵。
就像是在诡谲的神佛世界里走了一遭，带着匪夷所思的信息回到现实里，阿桑虽然只是个懵懂的少女，但也知道自己这张脸暂时已经无药可救，可是现实的生活容不下她的脸庞却也是铁铮铮的。无论在镜子面前怎么打扮，最后都是一场暴躁又无奈的哭泣，镜子里的她，连自己平凡的标准都够不上，阿桑的脸就像她那颗用撕裂自我的方式急速成长的混沌心灵一样，变得越来越不堪入目。
虽然是这样，小学时光那犹如萤火的自信残渣仍然支撑着她，阿桑仍然能够勉强在别人面前展露自己那不怎么称心的脸庞，但问题不会消失，论谁也不能停止的，是生活无处不在的加害——
“呜哇，你长得有点要命啊。”
这只是初三分班后一群陌生同学相互磨合感情时，一句玩笑般的无心之失，那个男生说完之后，其他人都嘻嘻哈哈的笑了，阿桑也骂骂咧咧的回了句要你管，跟着一起笑了。
谁都没在意，除了一个人。
那人是谁？
请别问这些显得情商有限的问题。
那是新的班级，没有遇到小学时就陪伴她的发小，所以也没有人知道她的从前；那是新的班级，没有遇到从前玩耍的旧同学，所以也没有人知道她的温柔；那是新的班级，没有交上新的朋友，所以也没有人知道她的改变。
阿桑的头发越留越长，走路时头也越垂越低，原本就不怎么高挑的阿桑看上去更加渺小了，有些违反校规的过肩长发也总是遮掩脸庞。
初三很紧迫，中考在头顶等着，每星期都有大小测试，即便每天在一间课室见面，也不见得同学间感情有多深厚，说话的时间越来越少，孤独的日子越来越多，阿桑在被子里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她坐在几十个人之中的拥挤空间里，却孤独得没有一个聊天的对象，更何况同学们总是说，连老师也总是这样说：
“阿桑总是低着头跟人说话，看也不看别人一眼，很没礼貌啊。”
压抑至极的孤独让道路越发狭隘。
阿桑考到了好成绩，进了市里有名的重点高中，得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每天都工作到晚上十一二点的爸爸请了半天假提前回家，一家人好好的在餐厅吃了一顿庆祝，弟弟吃完就出门去玩了0，喝醉了的爸爸回家倒头就睡，妈妈还要操持家务，一直拖到深夜十二点。
过去暂告一段落，阿桑站在全身镜面前看着过去的自己，漆黑的房间里只有客厅开的灯照进来些许光亮，她举起剪刀对着自己早已长及胸前的秀丽长发，她看着她自己，颤抖着的右手却放下了剪刀，回过头，阿桑看向突兀的站在门口的妈妈，她抱着妈妈哭了，妈妈也抱着阿桑，紧紧不放。压抑至极的孤独让道路越发狭隘，幸而人生仍有支柱。
谢谢妈妈。
最终阿桑也没有勇气剪掉头发。
阿桑穿着前些日子领到的新校服，背着普通的双肩包站在新学校的门前，她这些年来少有的抬头注视什么东西，她看着规整的校门，像是帘幕一样遮掩着大半脸庞的长发随抬头的动作滑向两旁，她吓得连忙低下头，仓促的迈步走进新的校门，生怕被人捕捉到刚才的身影。
找到班级，找到学号，找到座位，就像是连命运都对她的脸不忍直视，把她安排在整个班级的最右边的角落里，但阿桑由衷的感谢这份不起眼的安排。
最早来的阿桑坐在那里，低着头坐在那里写她的小故事，从早上六点坐到七点四十分，哪怕有人进来坐下她也不停下自己的笔，她唯一不害怕有人靠近的时光，就是这段所有人都是陌生人，所有人都拘谨着的时光，没人相互认识，没人贸然接触，她的小角落神圣不可侵犯。
八点，班主任终于来了，一位年轻却显得有些懒散的女性，头发有些乱，她不加粉饰，不染胭脂，但是她很幸运的，有一张万人迷的美丽脸庞，这点不修边幅的散漫慵懒反而多了点俏皮的韵味。阿桑的头发遮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也遮住了另一只眼睛，她用右眼谨小慎微的看着台上那位成熟美丽的班主任，像是在看天上繁星。
“唔，都坐满了，那就不点名了，再说一遍，这里是一年文科一班，坐错航班的同学麻烦赶紧换乘。”班上到处都是笑声，有些睡眼惺忪的美女班主任满不在乎的用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看上去像是只刚睡醒有些起床气的小猫。
等了一会，没有人起身，看来脑子聪明到能考进市内第一的高中也没有人会蠢到坐错班级，班主任看了看下面坐的学生，开始自我介绍：“我叫傅雅，你们接下来三年的班主任，这是我的电话，没事别打，有事也想想再打，这是我的QQ，加我之前打好备注。还有什么要问的？”在黑板上写完，她放下粉笔。
底下马上有人举手。
“说。”
“婚姻状况！”
“吼噢噢噢噢~！”
立马就起哄的几乎都是男生，女生都矜持的只是笑笑，阿桑缩在角落里趴在桌子上，头发遮着的脸上也微微笑着，只有傅雅老师头疼的表情就好像是在说“所以我才讨厌高中生”一样。
“好了停下来。”傅雅老师没有像阿桑初中的那些老师那样用大嗓门吼停学生的起哄，她的话就像是有魔力一样，轻言轻语，男生们却渐渐停了下来。
她拿起讲台上的座位表。
“老师我虽然很多人追，但是青春都耽搁在你们这群小朋友身上了，给我感恩戴德点。你们有人能告诉我这个座位表是谁排的？”
“按成绩分的学号，我们应该是按学号坐的。”坐在第二列的男生侧坐着，似乎是之前已经和周围的人聊上了，聊到成绩和学号的时候看出来了。阿桑有些诧异的看了看自己的学号，十，有点偏高了？她本想着自己应该就拿个十五名就差不多了。
不是因为对自己学力的判断有问题，而是她预估自己控分的能力应该在那里。在一个班级里，学号的高低会影响一个学生在班级面前的出镜率，最高不行，最低也不行，阿桑想要的只是中等的中等，平平无奇到极点的位置。
傅雅对着座位表看了看下面坐着的学生，秀美的眉头皱了皱，正当大家都期待这位美人老师的下一步指示时，傅雅老师却突然把座位表撕了个对半，撇了撇嘴就揉成球扔进垃圾桶里，所有人都愣了，看不明白这是在干嘛。
“现在开始分座位，全部人把桌子椅子靠墙放，中间空出位置。”
“哈？！”所有人都发出同一个音节。
“哈什么哈，”傅雅老师单手叉着腰露出高傲的笑容，“这是我的班，怎么坐我说了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