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桑不擅长回忆。
她的记忆总是被混乱的精神蹂躏,打成碎片之后又装进自己的脑袋,现实里,她脸上的刺痛也总是在欢笑时提醒她背负着怎样的命运。阿桑的回忆,靠着种种感情来展开,凭借种种情愫做线索,而关于那段充满火光的,强烈的记忆,则是被嫉妒,怨恨,以及诸多绝望调和而成的。
具体是怎样的原因,阿桑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当时拿着相册翻了一遍又一遍,在那个稚嫩的美好的童年的自己的照片里找了一次又一次,想找到哪怕一张,与现在的自己有那么一丝丝联系的照片,证明相册里那个可爱的孩子其实是她自己的前身……但是没有,怎么会有,相册里像天使一样可爱的孩子怎么可能和现在拿着相册的怪物有所联系?
然后就是火焰,塑料烧焦的恶臭,纸片的灰烬,还有歇斯底里的惨叫和哭泣,那是阿桑印象中唯一一次把自己哭得满脸都是血,她的心灵就像她的脸庞一样,其上肌肤寸寸撕裂,仿佛经不起褶皱的蝉翼,裹着鲜血盈溢的灵魂。
到了今天,她甚至忘了是怎么跟自己和解的,一定是放弃了些什么重要的东西吧。
阿桑的目光流连在互相拥抱的画面里。对,如果有什么愿望的话,阿桑也想要一个拥有感情的满怀拥抱,为了不让脸上那个恶毒的印记害人,为了不让脸上丑陋的污秽让人露出厌恶的眼神,她避离得太久了。
她想起叶玲珑开学时给过她一个这样的拥抱,热烈而沉重,温暖而难舍,真的还想再感受一次……不是为了拯救谁,单纯只是出于感情,单纯想要拥抱而拥抱。只是这样一个愿望不过分吧?
“阿桑,对不起。”叶咏娥突然给阿桑道歉,她有些不明白。
“为我刚才说的那些轻佻的话,好人和坏人什么的,我又想了想,果然每个人遇到的都不一样吧。”阿桑听了,微微笑了起来。
“没关系,我也变得小气了……就为了一句话恶作剧,太不像话了。”
“阿桑。”
“嗯?”
“你有喜欢的人吗?”
导播室里的顾问老师和方宇明意味深长的对视了一眼——虽说学校很开明,但这好像不是能摊到台面上讨论的东西吧,抓着主要问题,循序渐进,旁敲侧击这才是正常流程。可是,跟专业人士的看法不一样,那些事不关己的学生却看得津津有味。
“……有哦,”阿桑低着头,掰着手指头细数,“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弟弟,我新交的好朋友傅承雅和叶玲珑,自由社里的王羽君同学;虽然不知道名字,但一直感情丰富的演员同学;爱护妹妹的叶东城同学;还有正经又认真的赵望同学,活泼的向天阳同学。”
理科一班空无一人,坐在角落的叶东城,眼神平静的注视着屏幕。
体育馆里的向天阳站在大屏幕下方,一直抬头仰望着屏幕里那个头发遮掩着大半张脸的女生,她仿佛初学孩童一般数着人,却听得向天阳心情无端的抑郁。
化妆室单间里,演员同学褪尽衣裳,坐在镜子前给自己化妆,流脓,毒疮,暗哑的色泽,皲裂的皮肤,祂极尽所能的将自己所能想象的丑恶妆容都挤上了自己的脸庞,却仍然无法像刚才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女生那样,给自己惊心的恐惧。
王羽君坐在地板上,刚被其他社员调侃完点到他名字,王羽君有些脸红的笑了笑,再低下头轻抚小狗的皮毛时,却没有了半点笑容,他忽然抱起了眼前毛绒绒的小狗,仿佛它的温暖能消解他心底的郁闷。柜台边一板一眼的做着账的赵望一言不发,没人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一双手刚好数完,我已经满足了。”阿桑的嗓音轻如鸿毛,用一种窝心的声调叙述着她那不值一提的故事。
校道上伫立的傅承雅忽然间低下了头,眼神黯淡,旁边的叶玲珑一时间不知道该心疼谁,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低落的傅承雅。她们附近一些驻足观看的学生觉得这回答陈乏无味,渐渐的散去了,这节目也就一开始吓人的环节有点意思,这样想的大有人在。
“这就是从前到现在的,全部?”叶咏娥本意问的是恋爱意义上的喜欢,却得到了一个令她更加恻隐与彷徨的答案。
“嗯,这就是全部了。”阿桑的回答没有半点凄凉与悲伤,反而满怀无法理解的愉悦与认真。
“为什么?初中呢?小学呢?那些时间里都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吗?”叶咏娥不接受这种回答,情绪变得有些激动。
“不是啊,我还有我爸妈,还有我弟弟。”阿桑不明白,叶咏娥为什么变得这么激动,“咏娥,你真奇怪,怎么会只有我一个人。”
奇怪的是你才对吧?!
叶咏娥难以置信的看着莫问桑。为什么会有人在将近十年的集体生活里只提及父母和亲人,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喜欢的人,那到底要怎么度过?一句话都不跟其他人说?每次团体活动都在树荫下看着?还是连吃饭都要藏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吗?那些需要协助,需要依靠,需要帮忙的时候,都找谁?
这样孤独的走过来人生的十分之一,你却反过来问我为什么惊奇,为什么激动吗?
“……那你现在有什么愿望吗?在你的高中生活。”叶咏娥扶着额头闭上眼睛,没人知道她此时此刻脑海中酝酿着什么。
“这个、这个我有点不好意思,私底下告诉你可以吗?”
“告诉我吧。”叶咏娥突然握住了阿桑的手背,语气里带着未明的坚持。
“……那你要帮我剪掉哦,”阿桑说着,顿了顿,“我想要朋友,认识更多的人,想多笑笑,跟他们一起聊天吃饭上课,我这些天遇到最开心的事就是和承雅一起吃饭。我还想一起出去玩,一起做作业,一起……一起做什么好呢……”
阿桑茫然的自言自语着,一股无以名状的微小的悲怆随着脸上的刺痛突然裹挟了她的渴望——阿桑好像,后知后觉的洞悉到了叶咏娥意中所指——她下面的脸庞露出笑容,上面的脸庞却掉下了泪水,可眼泪未曾被察觉,消失在了漆黑的发丝之间。
不可期待,不可希望。
叶咏娥关掉了自己的麦克风。导播室里,控制台的社员将叶咏娥的情况告诉了方宇明,方宇明失望的叹了叹气,无奈的拿起了对讲机。
“采访结束。收尾。”
老式放映机的咔哒声渐渐变大,画面也渐渐变黑了,只留下一场拥抱的空寂电影,校内各设施屏幕的画面呈现出END的字样,如同它的登场,这场突如其来的节目也结束得莫名其妙。人潮再次涌动,仿佛什么都没有经历。
录像厅里,灯光渐渐明亮了起来,旁近处的摄影师们开始收拾设备,大家都互相道了一句辛苦,进行着最后的收尾工作。叶咏娥一言不发的站了起来将耳麦解掉,交给了一脸疑惑的阿桑,刚走过来打算询问情况的陈池被她冲上去一把抱住,两人身高差形成鲜明对比,让周围的人看了个热闹。
“社长你干嘛,这大庭广众的。”陈池知道叶咏娥情绪不对,刚才的采访根本没有按预定问题稿走,而且提前结束了。
“补充、能量。”叶咏娥紧紧抱着陈池,把他勒得像是要挤进自己的身体一样。陈池倒是已经习惯了,安慰的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一时间让人分不清究竟谁大谁小。
“社长,你这怎么跟大老板交代?这事算是搞黄了吧?”大老板指的是方宇明社长,为了区分叶咏娥和方宇明社长,属于陈池的习惯叫法。
“黄了就黄了,我背锅就是!”叶咏娥一副天掉下来当被子盖的气势。
“究竟什么情况?”陈池小声的问她。
“我想得太简单了……”叶咏娥使劲磨蹭他那张婴儿肥脸蛋,颇为不甘心的低声回答,可越说越不甘心,“我本来打算先说点题外话暖暖场,让她慢慢适应采访氛围再进主题的,可是我……这不就搞得我像个小丑一样吗……唔哼!”
她这么突然一用力,陈池差点被挤扁了。
“请问,我可以回去了吗?”已经收拾好心情的阿桑,在他们身后小声的询问。其实她很想直接溜走,阿桑现在已经不大想跟人说话了,这短短半小时,她想起了太多不愉快的记忆。
“呜……滴滴,你送一下阿桑,我去找大老板。”叶咏娥咬了咬嘴唇,松开了陈池。
“呼……前门现在人很多,我们走紧急通道出去吧。还有,你跟大老板说话客气点啊。”陈池挣脱魔爪,松了口气。阿桑有点搞不懂,为什么前门有很多人他们不能走。
“知道啦。”叶咏娥现在莫名的焦躁。
阿桑跟着走在前面的陈池往应急通道走去。缓步路过舞台中央的时候,阿桑倏忽间有些失神,驻足看着仍在播放的黑白电影,看着里面相拥的人露出各种表情。陈池善解人意的停下了脚步,站在一边安静的等着她。
“莫问桑!”
猛然间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阿桑头一次被人用这么大的声音喊名字,充满惊讶的回头看着叶咏娥。不仅是她,整个录像厅的人都看着突然喊了一嗓子的叶咏娥。
叶咏娥注视着舞台中央的莫问桑。她身后的电影里,人们彼此相拥,流泪。
“你要幸福啊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