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I: 2645-8-16 05:40 JD: 2687353.73681 国际深空人权保护协会下属货轮CQ137
(TAI为国际原子时,JD为儒略日期)
咚,咚…………咚,咚,咚,咚…………
几声沉闷的响声顺着货轮CQ137的船体从其外缘传来,在这艘小货轮的驾驶室中回响着。
在众人耳中,这份响动并不是从某个特定的方向传来,而是随着整个船身的阵阵摇晃,透过船体的主结构从四面八方传来,震颤着驾驶室里的空气。
在过去几个月的航行中,众人已经听过无数次船体与微陨石碎片碰撞所产生的轻微响动了,舱内第一次进行深空航行的乘客们也并没有显得像当初那样惊慌,因为就这短时间的经验来看,一切都和船长向他们说明的一样——那些几毫米大的微陨石无法贯穿货轮外侧的装甲。
可是船舱内有一个人很清楚,这才不是什么几层薄金属板可以挡住的微陨石。
因为,尽管CQ137确实可以被称作一艘小船,但那也是与行星级货轮相比。这艘地月系级货轮虽不能称之为大货轮,可她好歹也有300多米长,如此庞大的舰体绝非在这种偏远的航道上偶尔会撞到的直径几毫米的微陨石可以轻易撼动的。
“才打中了六枚吗……”站在航行指令长的操作台后,脸色阴沉的塔利尔船长以旁人难以听见的声音小声嘀咕道,“不行啊……那帮新兵蛋子在搞什么啊……”
就如同他口袋中的证件上写的,塔利尔现在是一名奥克希登特共同体的公民;或者更精确点,是奥克希登特共同体的成员地区之一,洛塔林吉亚联邦的公民。
任何人都能从塔利尔那奇怪的口音与古铜色的皮肤看出他作为移民的身份,但他也只不过是奥共体无数移民中并不起眼的一个——像他一样靠着自身过硬的技术水准获得奥共体移民资格、在当地找到工作、最后安家落户的人在洛塔林吉亚这个相对开放的奥共体成员地区中可谓是数不胜数。
让他和其他数不清的移民进入奥共体的航行指令长不同的是,在移民前他曾是一位西瓦拉合众国太空军的军官。
塔利尔对于自己曾经服役了三十多年的合众国太空军的作战规程了解到不能再了解了,所以他很清楚自己驾驶的这艘货船正在遭遇什么:对付货船这样的即没有高机动性,又没有主动防御系统的低价值目标,按照合众国太空军作战规程里的标准流程,他们一定会用标配的185mm口径舰炮打上一个基数的32枚标准炮弹。
按照武器制造商提供的说明,这种廉价的、只带一次中途轨道修正功能的基础弹药在1000km的作战距离上只有10%的基础命中率;如果以这样的标准来衡量,自己后辈这次32中6的战绩乍一看似乎还算不错。
但是,这个所谓的基础命中率是以可以进行数个G加速度的机动的军舰为目标测算的。以这艘只能进行零点零几个G加速的货船为目标,32发命中6次这个命中率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了。
当然这次射击的命中率不理想并不完全是由于这些新兵蛋子们的操作失误造成的:因为塔利尔相当熟悉对方的开火程序,同时也看透了对方对于开火时间的把握,所以他耍了一个小聪明——在跨过合众国所划定的最终边界前的最后关头,他让这艘货船以最大推力向前加速。
幸运的是一切就和他的猜测一样,对方果然如同教科书般地稍微提前了一点开火时间:如此看来,对方应该是接到了在过线后即刻击沉这艘货船的命令,而那位认为单单一艘货船是不能闹出什么花样的对手似乎想要完美地在边界上实现击毁,所以掐准了时间设置了一个理论上还算合理的提前量。
但是这一个小小的判断失误却带来了极为严重的后果:火控计算机并没有获得足够多的货船开始加速以后的数据点,货船那点微弱的加速所造成的位置变化被淹没在了噪声的海洋中,被计算机判断成了传感器的数据误差从而过滤掉了,因此在计算发射诸元时并没有将其纳入考虑。这就造成原本应当精确覆盖着可能机动区域的炮弹‘云’中的大多数弹药与这艘小货船失之交臂,让这艘慢如蜗牛般的货船竟然奇迹般地逃出了大部分弹头轨道修正的范围。
塔利尔轻轻摇了摇头,他早就厌倦了合众国太空军那死板、僵化的作战体制与规程,更是厌烦着这支在数百年间只执行过治安任务的军队内部那些繁杂的办公室政治斗争。如今看到这些自己未曾谋面的后辈们明显是按照作战规则犯了‘标准错误’的表现,他再一次确认了自己所做的移民决定的正确性——合众国的确是一个没有未来的国家。
身为退伍军人,指挥一艘笨重的货船成功戏耍了一艘在役舰艇,在正常情况下会是他可以吹嘘一辈子的资本;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这辈子马上就要到头了——这种小聪明最多也只能使用一次,在即将到来的第二轮与第三轮补射中,这艘毫无还手之力的货船怎么也逃不过被彻底击毁的命运。
不过,好在塔利尔早在第一发炮弹落在船上的数月以前就已知晓了这一结果,所以他对于接下来的剧本不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望——因为所谓的奇迹对他毫无意义可言的。
『太空军军人从不期待奇迹,因为精确计算所得出的交汇轨道才是他们唯一可以信任的命运之线。』
塔利尔虽然早已退役,但是他至今依旧坚持着这一信条。
尽管他早已抛弃了军人的身份与荣誉感,但在此时此刻的他的心底里却还暗藏着最后一丝‘军人’的冲劲——他无从确定马上要干掉他的那艘船究竟是多大吨位,但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他希望着向自己开火的是一艘像驱逐舰之类的大家伙。因为如果他下了地狱以后却被恶魔告知自己是被一艘导弹艇或是巡逻炮艇给击沉了的话,他到时一定会觉得这样的结局太窝囊了。
塔利尔最终还是没费心去深入思考这些模糊的想法,他知道自己早已将灵魂出卖给了恶魔。
对于自己选择的命运,他并不后悔,只是还剩下那么一丝遗憾;想到这里,塔利尔伸手碰了碰上衣的口袋,那里装着他女儿小时候第一次去地球度假时的照片,在阳光灿烂的草地上,刚刚上小学的索莉丝笑得是那么开心。
「抱歉了,索莉丝……之后的人生只能你自己一个人走下去了。但是作为父亲,我真的……无论如何都希望你有朝一日,可以重新在阳光下奔跑……」
这会儿,他可以清晰地回想起几个月前在医院里,隔着隔离病房那厚厚的玻璃和女儿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那时索莉丝似乎从他的神态中看出了什么,不断地重复着“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爸爸”之类的话。
即便是现在想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露馅了,或许作为一名父亲,他从来都不擅于掩藏自己的哀伤;而作为一个曾经的‘军人’,他也从未尝试过去掩盖自己的决绝。
那时他完全没有办法接女儿的话,因为他确实已经接受了来自加蒂涅尔——那个自称是“国际深空人权保护协会”代表人的委托:驾驶一艘货轮‘意外’地穿越西瓦拉合众国的一处军事禁区,将些许物资运往小行星3451(Mentor)。
至于货物具体是什么?他并没有拿到明确的说法:货品清单上写的是食品补给、医疗用品和反应堆零件,考虑到飞船重量配平的设置,这些东西应该都是些字如其名的货物,只是装在最里面的写着‘重型矿业用具’的那个明显被加厚,甚至是加装了额外的多层防护的集装箱里装的东西是不是只能用在开矿上的设备,他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任务最关键的部分,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会遭遇什么结局:那片早已对外公开声明过了的禁区里是合众国舰队在木星L5拉格朗日点部署的远程雷达阵列,为了保证这个几乎可以在全太阳系范围内侦测他国主力舰队调动的远程雷达阵列的绝对安全,合众国军队必然会向一切越过红线、有潜在威胁的目标开火。
换而言之,这毫无疑问是一次自杀性的任务。
他不是政治学或是国际关系的专家,所以无从分析这样一次重大事故最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但早年在担任参谋期间所受到的职业教育也足以让他多少能感觉到这件事情在政治上的严重性。
而最令他不爽的是,对方之所以找上他,也正是看准了他的从军经历和眼下窘迫的状况,认为他可以专业地按照他们写好的剧本给出令人满意的反应,才邀请他参与这出致命的‘表演’。
这样的做法无疑会玷污曾经配搭在他胸前的勋章和他宣誓为之作战的军旗,这让他多少有些犹豫。但是塔利尔最后还是接受了,毕竟对方开出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价码——对方在见面前就付清了索莉丝所欠下的医疗费用,随后将女孩转移到了一处更加偏僻,但也更加专业的医疗设施中。
加蒂涅尔同时承诺说,他将负担一切后续医疗费用,甚至为索莉丝安排了最为先进的纳米机器疗法,或者用更为专业的说法是,来自塞琉斯的最新的人工合成病毒载体基因转载治疗。
这当然可以视为示好,但加蒂涅尔很快就展示了他在那间医院里呼风唤雨的能力:一次20秒长的‘偶然的断电事故’几乎要了索莉丝的命。
塔利尔这才意识到他亲手把自己最后的珍宝交到了恶魔的掌心里,但为时已晚,他已经彻底没有拒绝的权力了。
作为一个父亲,没有什么比无法陪伴女儿今后的成长更让他痛心的了。
所以眼下他无比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自己只能通过这种几近是逃避责任的手段来凑钱。他多么希望自己可以通过正常的手段来凑够钱,一直陪伴着女儿走下去,直到她成家立业。但是女儿病情的发展并没有给他更多选择的余地,他只能做出这样有些不负责任的选择,来为女儿换一个生的希望。
『索莉丝,你要坚强啊。』他的眼眶湿润了,但是他随即就忍住了自己的冲动——这段直冲向地狱的最终航程还没有结束,他还有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