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早上九点一刻,银行小职员克拉克·里欧先生和另外两名穿着西装革履的绅士挤在伦萨交易所内的一条黑色长椅上。长椅的空间十分狭小,工匠原本设计它只能装下三位淑女或者是体型较小的青年,而现在却硬生生地承受着三位中年发福男人的体重,显得十分勉强,脆弱的椅子腿“吱吱嘎嘎”地叫着,仿佛随时会塌掉一样,但坐在上面的那三位却对此毫不在意,他们沉浸在各自的心事当中。
克拉克先生倒是很满意自己的座位,虽然身边的两位绅士身上带着浓烈的汗臭混着威士忌的味道,让他连连作呕,但毕竟是找到了座位啊。这个座位可是他起个大早,七点半就赶到交易所前排队,在开门的瞬间第一个冲进去所得到的奖品,其他人想找还找不到呢!一想到他们只能站在人群之中等待开盘,眼巴巴地瞅着像自己这种“少数幸运儿”大爷一样悠哉地坐在椅子上,克拉克的心里就是一阵高兴。
当然,使他高兴的不止这些。昨天他来交易所的时候,“狮心王”居然涨到了一股两百块,简直是突破历史新高!他本来想就这样把“狮心王”直接抛出去,算来每股至少可以赚五十块。但他总觉得五十块有点太少了,哥哥约翰尼上次把他的“雄鹰”抛出手的时候,每股子整整赚了一百二十块,与之相比,五十块简直就是个零头。当然,克拉克是不会学着哥哥的样子买“雄鹰”的,看看“雄鹰”现在跌成什么样子,自从上次牛市之后就一蹶不振,听说厂子都倒闭了。克拉克看好“狮心王”,在其他股票有下滑趋势的时候,“狮心王”依旧坚挺,成为股票市场的中流砥柱。
“今天‘狮心王’说不定能涨到每股三百五十块,那样自己就赚翻天了。”克拉克美滋滋地做着他的白日梦。他开始幻想等到那笔巨款到手之后,一家人去西西里度假,顺便带上在英国留学的儿子——克拉克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看到过他了,也不知道他交了女朋友没。“要是交了个漂亮的妞儿,”克拉克想,“我这个当公公的应该买点首饰表示表示才对,不能让人家觉得我们里欧家抠门。”想到这,可怜的小职员魂魄已经飞到了法国巴黎香榭丽舍大街的珠宝店,他仿佛看到满眼的黄金,戒指上镶嵌的钻石足有鸡蛋那么大,带在手上沉甸甸的;怀表壳都是纯铂金打造,上面刻着哲人们关于时间的老话,侧面还有个小小的发条,轻轻扭动就会发出玲珑悦耳的音乐声。
就在克拉克眯起眼睛,一脸陶醉地谛听着那根本不存在的仙乐时候,交易所内钟声大震,开市了!顿时,狭小的空间内像是炸开锅了一样,人们在窗口和柜台之间来来回回,打字机的“咔哒”声与电话铃不绝于耳,写满了各种数字的纸片漫天飞舞。其中一张纸片飞到了克拉克身边的那位大胡子的中年绅士手中,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镜片来,夹在鼻子上,仔细辨认纸片上的数字。
“四十……四十……四十……”大胡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突然间像个娃娃一样扯着嗓子大哭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张纸片。
克拉克用带着鄙夷的怜悯目光扫了一眼大胡子,叹了口气,抬头环视了一下四周。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不仅仅是大胡子,似乎整个房间里所有的人都不开心。有的人直接采取最原始的方式,跪到地上嚎啕大哭;有的人一声不响地晕倒,之后被自家佣人抬到车上;有的人还带着笑容,但脸色却是惨白的,豆粒大小的汗珠挂在额角;还有的人,哦,天哪,在拿着水果刀戳膀子自虐。种种场景都跟《神曲》里面描绘的地狱差不多,这让克拉克那股虚妄的自信再也撑不住了,他不禁也开始担心“狮心王”的表现。
“让一让!让一让!‘狮心王’是什么价格!”克拉克放弃了他好不容易争取到的黄金宝座,径直穿过拥挤的人群向柜台方面走去。
“跌得不是很厉害,先生。”十几位接待员中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也不知道具体是谁在说话,“三十又四分之一。”
“什么?三十又四分之一!”克拉克下意识叫了起来,这绝对不可能是“狮心王”,绝对不可能,昨天还是一股两百块呢,今天就剩三十多一点了,哄谁呢!“狮心王”应该是每股三百五十块,其实三百块也可以,好啦,好啦,两百块也不赖,保持昨天的价格克拉克就可以脱手了,哪怕赚的少一点都没关系,好歹也是赚到了。
想到这里,克拉克的胆子壮了一些,他用服役的时候学来的那种带有强烈共鸣的嗓音大声吼道:“‘狮心王’是什么价格?”
“每股三十又四分之一,先生。”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仿佛是在嘲笑他。
“我说的是‘狮心王’!不是其他乱七八糟废股票!”克拉克强忍着怒火,瞪着双牛眼睛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说话的混蛋。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希望能够几拳上去揍得那小子直叫娘。
“就是‘狮心王’,先生。‘狮心王’每股子三十又四分之一。”另一位女接待员说话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旁边的电话铃发疯似地响了起来。女接待员接了电话,冲那头随便“嗯嗯”了几声之后,放下话筒,转过头对克拉克说:“对不起,先生。刚才有位先生又抛了,现在‘狮心王’是每股子三十块整。”
“三百块?”克拉克搓着手干笑了一声,问道。
“三十块,先生。”女接待员说着,给了克拉克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克拉克感觉到像是有什么人冲着他的脑袋后面狠狠来了一拳一样,满眼冒着金星,耳畔人群和电话铃的噪音混合在一起变成高频的嚣叫,吵得他的头骨快要裂开了。一股三十块!骗谁呢!这可是“狮心王”啊!可是克拉克以每股一百五十快的高价收购的、整个市场涨势最强劲的股票啊!那个女人居然说每股三十块,连个刚上市的小公司都不如,这怎么可能呢?哪怕跌倒一百五十块自己入手的价格也好啊,哪怕跌倒一百块钱稍微赔一点也没关系啊,一股三十块!这是超越人类知识底线的价格!
克拉克明白,此时的他若是要把股票脱手了,不但不能带着一家人去西西里度假,甚至连最基本的生活都无法维持。他就靠老老实实工作这么十几年攒下了一笔小钱,全都投在了股票上。他看过几本金融方面的书,自以为自己能赚大钱,便向银行借了不少款子。现在他不仅身上一个子都没有,还债台高筑,以后恐怕不得不依靠自己那位傲慢的贵族舅舅度日了。
想起自己舅舅那张优雅却冷冰冰的脸,故意摆出的同情样子,讲起话来一语双关含讥带讽,他的心里就是一阵不舒服。不行!他里欧家的人不能就这样躲到别人的屋檐下找气受,万一人家不肯接纳呢?那做人的基本尊严就丢尽了!他,克拉克·里欧,只能带着一家人像被遗弃的狗一样在街上溜达,靠翻找路边垃圾桶里的剩菜剩饭活下去。一阵愤怒攒在克拉克心头,他猛然想起自己腰间还别着一把小手枪,此时此刻,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年仅四十六岁的生命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克拉克的脸上荡出一抹绝望的狞笑,他把手枪拔了出来,将冷冰冰的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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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克拉克先生就这么死了?”
“没有,还要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之后才死呢。”
“切,思想斗争,我才不想听呢。”病床上的少年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说,“报纸上的这些小故事结局总是千篇一律,不是殉情了,就是债台高筑自杀了,能不能来点新鲜的玩意。”
少年的名字叫做淇洛,长得倒是挺小,一张娃娃脸,两只翠绿色的大眼睛,再加上女孩子般乌黑柔软的卷发,看起来不过是个中学生模样。实际上他已经20岁了,在伦萨医科大学念三年级,是伦萨中心医院的一名实习医生。前段时间,医院里面闹什么大改革运动,可把淇洛害苦了,他为了协助小布朗抓住大改革运动的幕后煽动者,右腿受了枪伤,正在中心医院静养,转眼间就到了十二月份,伦萨也正式迎来了它一年中的最后一个季节。不过这次,穿白衣的使者是在金融危机的陪伴之下款款走来的。
“虽然克拉克先生是杜撰出来的人物,但星期四那天发生的类似事情比比皆是,我当时是接到上级的紧急电话去伦萨交易所进行采访,就亲眼目睹了两起自杀事件,一起是和克拉克先生一样开枪自杀的,一起是跳楼的,交易所里很乱,几乎没有人在意他们,两个生命就这样消逝了,真可惜。”讲故事的人收起报纸,叹了口气。她是淇洛的姐姐,名叫苹果,今天专程过来探望弟弟的。最近淇洛腿脚不便,除了去孤儿院给自己以前的“妹妹”上坟之外,几乎没有出过医院门,基本上靠着姐姐和其他前来看望他的人了解外部的信息。
恰巧上星期四伦萨爆发了全面金融危机,并且迅速波及到整个圣联邦,使得这个经历了半个多世纪平静的古老国家仿佛在一夜之间苏醒过来,各种各样的新闻和政府公告层出不穷,报纸上每天都有新花样,淇洛虽然卧病在床,却也不觉得无聊。
“大胡子首相还说金融危机不可能在圣联邦闹起来呢,就知道胡吹!”淇洛冷笑一声,说道,“前几年美国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候,我早就有预感,圣联邦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情。我相信不仅是我,还有好多人都这么想的,既然大家都已经预料到了,为什么就不能采取点措施阻止这种事情发生呢?反而一个劲地宣扬鸵鸟理论,认为把头埋进沙子里面就万事大吉了。现在一个个都要自杀,我看,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