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起来的时候,淇洛就觉得心中总是堵着一口气,郁郁难平。昨天晚上他临睡前听到护士们在讨论失踪的卡洛琳女侯爵,不由得联想到了自己的姐姐苹果。她估计已经整理好行李准备第二天去首都了,这趟行程恐怕是凶多吉少。淇洛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面尽是些可怕的画面。到后来,随着疲惫感一点一点消磨着他的意识,这些画面变得越来越立体,加入了声音、气味和触感,逐渐取代了现实,成为一场噩梦。
淇洛很清楚自己是在做梦。所以当他认为自己的精力恢复得差不多了,便毅然决然与虚幻世界割裂,重新回到乏味的生活中。眼前浑浊的雾帘慢慢消散之后,淇洛看到了身上惨白的棉被和头顶惨白的天花板。朝阳透过半卷的窗帘将她温暖地触须伸向这个小空间,把吊灯朝东的一面染成了淡淡的黄色。这点色彩给了淇洛安慰,让他清楚自己还生活在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并非只有惨白。
他打了个哈欠,将上半身的肌肉尽可能地拉伸,直到自己感觉到有点累了为止,再突然放松,享受这中间的快感,仿佛通过这种仪式使得自己成为一个全新的人,昨晚那些不快的事情统统被丢进坟墓。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郁闷是最难以消灭的,你尽可以把它打到、压垮,可一旦你的精神稍微有些松懈,它便会卷土重来。淇洛洗漱过后,随手拿起一本诗集看。前不久,他为了戒掉自己的骑士小说瘾,将花了不少钱买来的一大摞子书全部送给了房东家的小孩,还因此换得了对方一年份的零食。不过作为一名20岁的大人,淇洛倒并不稀罕那些零食,他担心的是骑士小说太过于通俗,几乎没什么营养,再看下去自己岂不是要沦为精神上的白痴,有这个精力还是多读点有意义的书籍,在升学考试的时候或许也能用到。
就这样,抱着半功利性的目的,淇洛懒洋洋地翻开硬卡纸封面,映入眼帘的是一首圣联邦民间爱情诗,讲述青年仰慕高台上的美人,将她比成但丁的贝特利斯,自己靠在不远处的铁栏旁弹曼陀铃。淇洛的目光将整首诗飞快地扫了一遍,大致了解它说得是什么内容之后,想起了自己的事情,便叹了口气,抬起头。
他这一抬头不要紧,刚刚还聚焦在油墨贝特利斯上的目光恰好与真正的贝特利斯相遇——他的同事兼前女友卡伦过来看他了。
“你来干什么?”淇洛的眉头微微皱起,说道。话刚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讲话的语调有些咄咄逼人,像是要把别人赶走一样。他虽然在大改革运动的时候和卡伦有些恩恩怨怨,自认为受了卡伦虚假感情的蒙骗,大为光火,甚至一度发誓和她老死不相往来,但在周围人轮番的劝说之下,淇洛还是原谅的卡伦。而且近些日子他听说卡伦又交到了一个新男朋友,两人谈得火热,现在卡伦与淇洛之间没有什么好尴尬的,纯粹是朋友关系。卡伦时不时来看望淇洛,淇洛对此还心怀感激。可是今天,淇洛的态度确是一反平时,卡伦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木然地楞在门口。
沉默良久,淇洛愧疚地扭过头去,而卡伦也选择发话了。她挥了挥手里的一叠报纸,说:“淇洛,我给你带今天的报纸了。”
“就放在床头好吗?”淇洛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瞟卡伦,小声补充了一句,“我今天心情有点郁闷。”
“我如果把它放在床头,你确定你会去看吗?”卡伦走到了淇洛的床边,俯身将报纸轻放在床头柜上。
“不会。”淇洛把诗集一扔,背过身子,老老实实地回答。
“不行。今天的报纸你是说什么也得看。”卡伦的强硬语气出乎淇洛的预料,她用食指敲了敲桌面,意在引起淇洛的警惕,“男爵阁下与大小姐出事了。”
“什么!”淇洛惊叫一声,猛地转过身来,被子上的诗集滑落在地,漂亮的封面被溅起的灰尘玷污,他却根本连瞟都没有瞟那玩意一眼,一把抓过床头的报纸看了起来,只见头版头条赫然印着几个醒目的单词:
“克里斯蒂安男爵阁下与其女苹果小姐失踪”
后面是关于这件事情的具体报道,讲述目击证人最后一次看到男爵父女是在比萨街的圣露西亚教堂外,当时男爵阁下手里拿着一只金怀表,而苹果则靠在父亲身旁,神色显得有些慌张,像是在躲避什么,媒体猜测他们所躲避的匪徒或许与前两次贵族失踪案件有关。这件事情甚至惊动了在首都的皇上,皇上找来首相约谈,明确表示希望政府能够保护圣联邦公民的人生安全。警方将会不遗余力地寻找失踪的贵族们,而已经结案的冯·坎道被杀事件或许也要重新展开调查。
淇洛将这篇报道上上下下认真看了三四遍,甚至还在嘴里小声地把它读了出来,生怕自己漏掉了什么信息,结果除了失踪地点对于他而言有点意义之外,其他都是套话。而且事情都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了,报纸上居然还对魔鬼教派只字不提,只是用了“有关”这种模糊的字眼。“有关 ”,废话,明眼人都知道有关,这几乎成了伦萨一个公开的秘密,但是当局为了防止“民心不稳”,就是不愿意承认。想到这里,淇洛不由得咬紧了牙关,指甲将报纸抠出了几个洞。
“我知道你难过……”就在这个时候,站在一旁的卡伦小心翼翼地说。她本来想劝淇洛不要因为这种事情急火攻心,导致本来快要痊愈的伤口出现什么病变。可是话到嘴边,看到淇洛双手死死地攥住报纸,半露出来的娃娃脸皱缩地厉害,身体微微颤抖,便硬生生地把后半句给咽了下去。心想自己干嘛做个坏人,说出这种毫无同情心的话不仅不会有效果,反倒引得人家记恨,还是让那些查房护士说去。于是她舔了舔嘴唇,将手轻轻搭在淇洛的肩膀上,暗示自己很同情男爵父女的遭遇,愿意与淇洛一起分担痛苦。
果然,处于极度愤恨与悲痛之中的淇洛想都没想就接受了这个暗示,还抬起头来颇为感激地看向卡伦。卡伦终于松了口气,她对自己这步棋下得很是满意,从头到尾彻彻底底地当了个好人,要是男爵大小姐能够平安逃出魔爪,想必她对自己的好印象会再上一层,到时候自己的升迁就不用太担心了。她明白现在自己需要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地退出病房,让淇洛一个人待一会儿。他或许会哭,男生哭的时候一般都不希望有女生在场,尤其是自己这种人。这么想着,卡伦乖巧地说了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了,你自己多保重。”说完,便知趣地离开病房,还顺手把门给带上了。现在病房里又只剩下了淇洛一个人。
淇洛缓缓地将报纸放了下来。望着对面灰白的墙壁发愣。他当然想大哭一场,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呢?上帝不是溺爱孩子的父母,你一哭立刻就把玩具放到你面前,这点淇洛有深刻的感触,人在命运面前是多么的脆弱,如同一棵纤细的苇草,大风能够将它折断,洪水能够将它淹死,野火能够将它烧尽。唯一不同的是人有思想,人可以用自己的努力来避免这些灾祸,在命运的夹缝中生存下来。思考,才是淇洛最应该做的事情,而不是像个被抛弃的婴儿一样无谓地啼哭。
淇洛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将鼻涕擤干净。他的眼前还是一片模糊,像是蒙了一层全是斑点的纱布,不过随着他的心跳渐渐恢复正常,那层纱布也跟着溶解了。他环视四周,毫无疑问,看到的还是自己那个不足十平米大的小病房。现实给淇洛敲响了警钟,他目前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虽然说行走没什么问题,但不能快跑,也不能长时间地站立和走动,比起以前那个在黑拳场内叱咤风云的奇迹少年,现在的淇洛简直如同一个废人,那些他曾经引以为豪的高难度杂技动作,想想也知道,自然是做不到了。别说和歹徒搏斗,就算是教训像亚历山大主任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能不能获胜都要打上个大大的问号。棘的悲剧,淇洛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掉的,那个时候自己还是个精力旺盛的小霸王,几乎将整个自由党都闹了个遍,最后依旧以失败告终。
想要单干,肯定是不行的。伦萨的警察们自然是指望不上,大改革运动时他们做出了什么荒谬的判断淇洛可是亲身感受过,最有发言权。警方对冯·坎道家族被杀的案的处理更是寒了广大伦萨人民的心,好好的一个家族,说杀就杀了,凶手居然是个毫无社会背景的醉汉,因为和19岁青少年发生口角就动了手,这怎么想怎么不合逻辑。思来想去,淇洛决定找人帮忙。他在心中列好了一串榜单,排在最前面的便是苹果的未婚夫阿尔杰特。
说起来苹果这次失踪,阿尔杰特也负有很大的责任。他身为自由党的党首,在伦萨拥有强大的地下势力,居然连自己的未婚妻都保护不好。但淇洛现在无暇去埋怨阿尔杰特,苹果的失踪想必也给阿尔杰特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他说不定比淇洛还要痛苦。阿尔杰特这人城府很深,淇洛虽然摸不清楚他那张温和的贵族面庞之下到底隐藏着怎样的过往,但至少,淇洛相信他是真正一心爱着苹果的,从他屡屡搭救自己就可以看得出来,自己明明给自由党造成了那么大的麻烦,他却丝毫不计前嫌。为此他总是口口声声地强调自己所作所为无不是本着自由党的利益,然而连最底层的自由党喽啰都知道,他其实只是想让苹果开心。淇洛觉得,自己虽然和阿尔杰特在理念上多有不合,但在搭救苹果这一点上,阿尔杰特会帮忙的。
于是,即便淇洛在棘的事情上曾经与自由党势不两立,他还是选择去前台借电话找阿尔杰特。今天的转接员心情似乎并不是很好,对淇洛爱理不理的,淇洛猜她肯定是降工资了。在淇洛一番甜言蜜语的轰炸下,她总算答应把电话转接到伯爵公馆。当“嘟嘟”声响起的那一刹那,淇洛激动地屏住呼吸,心脏狂跳不止。他知道自己亲姐姐的性命,就牵系在这次电话会谈之上。
过了好久,才有人来接电话,不过不是阿尔杰特,是一个陌生的男性嗓音,挺恭敬,像是个佣人:“您好,这里是阿尔杰特先生的住所,请问您尊姓大名?”
切,怎么是这个家伙。淇洛心里感到不满,但嘴上不敢表现出来,他也得罪不起阿尔杰特,便用还算礼貌的语气说:“我是苹果小姐的弟弟淇洛,我现在就想找先生,有要事相商。”
“对不起。”电话那头客客气气地回答,表现拘谨得都不像是黑帮,“先生有事出门了,大概中午11点钟左右才能回来。您若不嫌弃,尽管吩咐我们,我们会替您转告先生。”
说了那么多,归结起来就一句话:“阿尔杰特不在。”关于这点淇洛并没有多生气,反倒是对方过于殷勤的态度让淇洛的胃里猛然泛起了一阵恶心。不过是个黑帮,至于这样吗?想到这里,淇洛莫名其妙地很是火大,他胡乱应了一声,气呼呼地挂断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