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雨云越积越厚,在金盏花庄园上空铺开黑压压地一片。风裹挟着枯枝败叶在楼房间回旋,发出地狱猛兽般低沉的嚎叫声。霎时间,一道金蛇从天而降,将整个空间硬生生地撕裂开,变成惨白和漆黑两个世界。紧接着,响起一声震悚天地的惊雷,仿佛战争的号角,滂沱的雨水接踵而至。天地晦暗一片,万物隐没其中,回归到太古宇宙未创之时。
淇洛从噩梦中惊醒,借着闪电时有时无的光芒看清了周围的一切。自己躺在一张漂亮的大床上,身上裹着印有盾徽图案的毛毯。紧挨着床头,放着一排挺大的纸箱子,似乎装的是玩具,因为他看到布娃娃的半个脑袋和车模型的屁股。
“这里是哪里?”淇洛侧耳倾听窗外的雨声,在心里问自己。他的头昏昏沉沉的,像是喝了酒,梦里的一切还残留在他的脑海中,与眼前看到的现实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副光怪陆离的画卷。他怀疑自己已经死去进了地狱,但是指尖枕套的丝绸触感和空气中混杂的暴雨味道却时刻提醒他这里还是人间。
淇洛缓缓地闭上眼睛,尽力回想起发生的一切。直到自己被抓和关进警察局的那段记忆都还是十分清晰的,里面几乎所有的细节淇洛都能一一道来。但在那之后,记忆便陷入浓雾之中,只有零零碎碎的意象可以在脑海中列举,其中包括他身上裹着的毛毯、什么人动听的歌声、凌晨时分漆黑冰凉的公路、姐姐苹果身上淡淡的洋甘菊芬芳、还有人不停地在自己面前说些什么。他虽然回忆不起来那人的面孔,却依稀还记得谈话的内容,似乎是关于亚历山大大帝和温泉关的,但又不是在讲历史。每当淇洛刻意去挖掘更多细节的时候,脸总会莫名其妙发烫,太阳穴也在突突地跳动,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很丢人的事情一样。
就在淇洛为自己的失忆而懊恼的时候,突然间,在这暴雨与闪电主宰的世界里、在这狂躁与破坏当道的宇宙中,出现钢琴的声音,神圣而平静,刚好与魔鬼的喧闹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不像是人间的声音,反而像是天上的仙乐,除了初生的婴儿与垂死之人,只有灵魂最纯净的修道者才能听见。它如同一把利剑,穿透人们的肉体,直达生命的本源。在那里,生和死不再成为藩篱,灵魂将会和造物主融为一体,获得宽恕和永安。
按照正常的逻辑,淇洛半夜从一个陌生的床上醒来,外面还下着可怖的大暴雨,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传来钢琴声,他应该感到更加害怕才对,甚至会想到逃离这个闹鬼的地方。然而他没有,神秘的钢琴声让他静下心来,从成千上万不成形的思绪中理出一条主线。他意识到自己有很长时间没有做过祷告了,今天刚好趁着钢琴的声音,向主耶稣彻底吐露自己的心声。如果真的有鬼魂的话,就让她在这个时候出现吧。活人与死人之间,必须有个结局。
想到这里,淇洛掀开身上裹着的层层被子与毛毯,下了床。他打开床头灯,驱走一部分黑暗,这时他可以清晰的看到角落处放着蜡烛的祷告台了。当初小布朗收拾房间的时候没想把祷告台抬进来,但迷信的佣人们总觉得卧房没有祷告台不吉利,加之在教会孤儿院长大的淇洛是个地地道道的教徒,小布朗思量再三,最终还是把祷告台搬了进来,总之一个祷告台也没有多重。为了省事,小布朗搬进来的这个祷告台是佣人用的,只由几块木板简单拼成,没有雕刻任何纹饰,和周围其他的家具比起来要逊色许多。但在那风雨交加的凄惶的夜里,那个小小的祷告台是多么的显眼,似乎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圣光中。
淇洛在床头柜上摸到了打火机,朝着那片圣光走去。他并不想打开房间的大灯,太过于明亮的人造光芒反而会泯灭仪式的神秘感,仅留一个小小的床头灯供自己看清脚下的道路就行了。他脚下穿着舒适的睡鞋,与地板上铺设的法兰绒地毯相接触,不发出一点声音。在那仙乐的衬托下,他甚至幻想自己赤脚踩在柔软的草地上,头顶着一片灿烂的星空。暴风雨霎时间停歇了,或者说是淡出朝圣者的视野。淇洛的内心意外的平静,而且从里到外透明,如同一颗纯净的晶体。这种平静他不止感受过一次,但现在这种感受是最为特殊的,带着强烈的宗教意味,他还从来没有体会到这样彻底的高尚。
他记得自己五六岁时,在席德佳嬷嬷的带领下第一次去首都看圣联邦大教堂,面对大殿虚高的天花板和彩色玻璃透出的人造圣光,幼小的心灵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它是恐惧与快感的混合体,一种叫美学的哲学会用一个专有名词来定义它。但淇洛不懂这些,他只觉得自己似乎超乎了这具身躯,飘然直上,与一种难以名状的伟大与永恒相触碰。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达到,却在心中产生了向往。正是这份向往,成为他以后自我实现的基石。
淇洛用大拇指“啪”地一声押下机关,橙红色的火苗窜了出来,将祈祷台上放的两个蜡烛点燃了。在舞动的火光下,穿着白衣的朝圣者跪了下来,缓慢地闭上眼睛,两手合拢,全身心地感受这种令人向往的伟大。神秘的钢琴声,作为这种伟大的载体,有种奇怪的特性。它不像是淇洛用耳朵听到的,它弥漫在宇宙中的各个角落,超越感官的限制,淇洛可以触摸到、嗅闻到、品尝到、甚至亲眼见到它。它很明显就是超自然的,人世间没有任何一架钢琴可以发出这样动人心弦的声音,它几乎就是圣母玛利亚的化身,由天堂降临凡尘,倾听淇洛的忏悔。
“亲爱的主,我有罪,我犯了罪。”淇洛在心中喃喃地说,“我觉得我害死了我在孤儿院的妹妹棘。我打着救她的旗号,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致使她最终惨死在变态医生的实验室里。她死之后,我一直不敢承担责任,总是在逃避。她的葬礼上,我根本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后来为她立碑的时候,我只是礼节性地献了一束花。我的心中没有任何悲痛,只有对她和我自己的仇恨。她的幽灵时刻纠缠着我,弄得我快要精神崩溃了。这难道是主对我的惩罚吗?我亲爱的主啊,请向我显示,我到底该怎么做?”
一曲奏罢,琴声止息。淇洛突然看见一个身穿白袍的少女向自己款款走来,她的身后张开巨大的羽翼,头顶着灿烂无瑕的光环。天使和幽灵是不需要使用人类双眼这种美丽却迟钝的感官来观瞧的,此时的淇洛就是用心灵而非眼睛感受到她的存在。
“是她啊。”淇洛低声感叹道。不用提到名字,对于最亲最爱的人而言,一个简简单单的“她”中包含着无数说不出的情感。淇洛不感到害怕,因为是她,而不是幽灵。她那张幼稚的脸蛋泛着健康的红光,似乎从来就没有经历过那么可怕的事情。当然,天堂从来没有疾病和灾荒。她的灵魂一定是被天父接回去,作为一名小天使留在神的身边。
“淇洛哥哥!”她甜甜地叫道,那柔美温和的笑容带有母性的光辉。淇洛猛地回想起某天自己在病房里为她读故事,她露出的也是这样的笑容。那一刻,她不像是个只有九岁的小女孩,而像是个成熟坚强的女人。她每次都喊淇洛哥哥,实际上却把淇洛当成弟弟一样照顾。自从她去世之后,淇洛虽然有了一个真正的姐姐,心底还是空落落的,支撑他勇气的那几根石柱已经坍塌,那栋徒有外表的华丽建筑在风雨中无助地飘摇着。
“棘,对不起……”淇洛感觉鼻子一阵酸胀,他尴尬地舔了舔嘴唇,吞吞吐吐地说。可刚讲到一半,喉头又被无数涌上来的回忆堵塞住,泪水不知不觉地滚落下来。
“你已经尽力了,不是你的错,不要再自责了,好吗?”她走上前来,用双臂紧紧地搂住淇洛,淇洛突然有种错觉,觉得自己似乎缩小了,从一个二十岁的成年人变成了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小男孩。她的臂弯是那么的温暖,又是那么的真实,以至于这个陌生的房间与喧嚣的暴风雨反倒成为了一场虚妄的噩梦。
“千万不要离开我,永远也不要离开我,好吗?”淇洛哽咽着说,他害怕棘一松手,自己会再次堕入噩梦之中。
“淇洛哥哥,你真傻。我已经死了啊!”她咯咯地笑着说,“你一个人要坚强,毕竟你是我的骑士。”
说到骑士,淇洛感觉到一阵羞耻。自从被卷入大改革运动以来,他总是在退让、在逃避。当自己的正当权益受到侵害的时候,他所能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躲进堡垒里,但到最后他总是发现,那些堡垒是不安全的流沙,在暴风雨到来的时候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应该接受那些指控吗?明明他根本就没有犯下那些罪行。淇洛只有二十岁,人生之路还很长,真的要为了一时自虐而将自己的未来永远禁锢在牢房之中吗?这真的是棘愿意看到的吗?
不,不是!淇洛是骑士,不仅是棘的骑士,更是姐姐苹果还有其他所爱着的人的骑士。想到这里,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从劫狱到小布朗的谈话,都如同闪电一般贯穿淇洛的脑海,紧接着,他的耳畔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他记起来了!全部记起来了!他的伊甸园就在身边,由朋友和家人构筑起来,并且悉心地守护着,可是他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来都没有发现呢?他总是留念在亡魂徘徊的过去,殊不知他需要面对的是活生生的未来。他怎么能这样自私,为了自己所谓的安宁,而将所爱之人往火坑上推!
“对啊!棘已经死了,而我生活在一个活人的世界里,为什么要一直留念她呢?”淇洛对自己说。他缓缓地睁开眼,一切天使与幽灵的幻象全都随风飘逝,暴风雨依旧在窗外肆虐,蜡烛橙黄色的火焰微微摇曳,简陋的祈祷台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圣光之中。梦唯一的遗存,就是那温暖的、紧实的被拥抱的感觉。
淇洛惊异地回过头去,发现拥抱着自己的人正是姐姐苹果,她穿了一件罗马式的睡裙,不知道什么时候进的房间,而沉浸在幻梦中的淇洛却丝毫没有发觉。
“姐,你干什么?现在很晚啦,不去睡吗?”他试探性地问道。
“弟弟……”见到弟弟的双眸重新泛起生命的光芒,苹果似乎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要跟他说,但刚张开嘴,那些想好了的语句又像鸟儿一样四散逃开了。苹果只能紧紧地抱住弟弟,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激动之情。
半夜零点,苹果也一样被暴风雨吵醒。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郁郁地走到隔壁钢琴房,弹奏起那首著名的圣歌《天赐恩宠》来,这就是淇洛所听到的仙乐。一曲弹罢,苹果担心弟弟,便再次来到了淇洛的房间。令她惊喜的是,淇洛居然像个正常人一样跪在祷告台前祷告,她不想打扰到弟弟,就静悄悄地来到他身后,两臂抱住了他。
“好啦,我没事了,不用担心我。对不起,这么长时间里给你们添了麻烦,这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会当逃兵了。”淇洛轻轻抚摸着姐姐的手说,他的语气变得像棘一样温柔成熟,“明天,我就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部都告诉布朗先生,我们再也不用和这个社会玩捉迷藏游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