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半,中心医院
阿佐主任好不容易写完了报告,他站起身来,打了哈欠,准备把办公室里的东西都收拾收拾就回家。其实按照医院的规定,他五点钟就可以下班了,然而阿佐主任却总是喜欢加班几个小时。他这个加班是不算在工资里的,几乎等同于义工性质,而且医院的领导似乎也不支持他这样做,所以在旁人看来,阿佐主任准是个工作狂。实际上他也是个工作狂,他有需要用工作来忘却的事情,跟淇洛看骑士小说的性质是差不多的。
就在阿佐主任俯身放资料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个人影,就蹲在实习生办公桌下面,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埋头看报告时间太长,眼睛花了,便闭上眼睛,按照眼科同事给出的方法按摩了几下眼眶。当他再次睁开眼睛之后,人影果然消失了。阿佐主任松了口气,起身准备脱白大褂,然而他刚一直腰,又看到了那个人影。屋里灯光晦暗,看不清楚那人的具体特征,只能见到黑乎乎地一团,站在实习生办公桌旁。不带着生命的气息,仿佛夜间出没的亡魂。
“天哪!我得妄想症了吗?”阿佐主任一手托住太阳穴,令一手按着桌子,自嘲般地冷笑道。
“没有,我是真实存在的。”人影回答。它的声音既像女人,又像青春期的男孩,处于模糊的中性地带。阿佐主任觉得这个声音非常熟悉,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那本要找的记忆之书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突然从书架里抽走,只留下空缺的印记。
阿佐主任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因为这点小事情而慌张,实际上他心里害怕得厉害,满耳朵里都是太阳穴的跳动声。和其他一些同事一样,阿佐主任虽然信教,但还是秉持科学立场不太认可超自然东西的存在。在他看来,信仰是一码事,鬼魂和地狱又是另一码事。前者是一种道德约束和精神寄托,而后者几乎完全可以用他学过的那些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的知识来解释,所以他现在看到的只可能是幻觉,不可能是真正的魔鬼或幽灵。虽然他很清楚这一点,但怎么也无法抑制住自己原始的恐惧,他的手心里已经出了一层冰凉的汗。
突然,一个念头钻进了阿佐主任的脑海:这人是小偷!这个念头立刻打消了他大半的恐惧,他的心跳逐渐恢复到正常水平,脸也不发烫了,胆子也壮起来。他看那个人再没有其他的动静,就抢步上前,打算用自己以前学过的格斗技巧将他擒住。谁料他刚一挪动脚步,视角也跟着变换,这使他看清楚了那人的脸,不禁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淇洛!”
“是我,别来无恙啊。”淇洛说话的时候,嘴角轻轻上扬,那双漂亮的翡翠色眸子带着嘲弄和兴奋的神色,那是个装鬼脸恐吓小伙伴得逞的孩子的表情。阿佐主任敢断定他刚才看到了自己惊慌的样子,不禁因羞耻而怒火攻心。
“小东西,警察为什么没有把你逮着?”阿佐主任攥紧拳头,咬牙狠狠地说。
“您怎么知道警察要逮我?这可是对外界封锁消息的啊。”淇洛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明知故问,但他的伪装技术实在不怎么样,从头到脚都露出不怀好意的气息。
阿佐主任看出淇洛想通过问话来套出破绽,于是咽了口吐沫,沉默几秒,决定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来糊弄他:
“废话!事情就发生在中心医院,我是中心医院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当初那帮警察为了找证据,把我的办公室翻了个底朝天,还抓我过去盘问。你虽然不算是我正式的实习生,但我也带过你不少时间。想到我居然教出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小畜生来,我就为自己感到羞愧!……”
“羞愧的应该是你!”还没等阿佐主任抱怨完,淇洛心里的怒火早就被他撩得窜上天,而这正是阿佐主任想要看到的,“为了发泄一己私愤而挑起那么大的事情,你让整个中心医院这半个月来如同人间地狱,主任医生们像猪猡一样被他们原来的实习医生赶着跑,院长差点跳楼自杀,医院领导层几乎陷入瘫痪,多少患者得不到救治。而你居然从头到尾装成一个受害者,在这里跟我大言不惭地抱怨警察翻你办公室。翻你办公室又怎么了!你不是最希望他们来翻吗?这样你就可以给我定罪了!“
阿佐主任耐心地听完淇洛的那一大段话,脸上露出大不以为然的笑容。他走上前去,揪住淇洛的领子,淡蓝色地小眼睛死死得盯着他,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小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逃过警方的抓捕,也不知道你是如何摸进中心医院,你总有你的方法,我不知道,我不关心。我现在唯一关心的是,你,一个逃犯,大晚上摸进我的办公室,在这里大肆造谣诽谤,已经不知道触犯了多少条法律了。你要是再乱叫,我就报警了!”
淇洛根本不理会阿佐主任的威胁,而是把他的那只女孩子般纤细白嫩的右手轻轻地搭在阿佐主任那双骨节突出的大手上。此时的他面无表情,原先的怒色早已退了下去。
“你要干什么?”阿佐主任看到淇洛不按照自己原先预想的那样往下走,感到有些奇怪,同时心里也有隐隐的不安。
“没什么,只是想让你把手放下。”淇洛闭上眼睛,右手食指的点了一下阿佐主任的指关节。
“就你!那么细的胳膊!”阿佐差点没有忍住笑出声来,“就算你是壮汉我也不会怕你,你以为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医生吗?我可是练过几年格斗的,对付像你这样的小偷绰绰有余!”
“我不是小偷!”淇洛大喊一声,小手揪住了阿佐主任的那几根手指,使劲往外一掰,阿佐主任感觉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他本来还想找个方法甩掉淇洛的手,可是疼痛使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不由得下意识松开了手,向后跳了一步。
“好小子!咬起人来还挺疼。现在又要给你加一项罪名了——攻击无辜民众。你就等着坐大牢吧!”阿佐主任揉着自己疼痛的手,愤愤地说。他的眼睛溜向了桌上摆放的电话和保安室的报警铃。
淇洛把对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轻蔑地吹了一口气,说道:“想报警可以,就看你能不能抓到那些玩意了。”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打起来的紧要关头,阿佐主任反而冷静下来了。他注意到今天自己看到的淇洛与往常那个萎靡不振的懦弱少年大不相同,浑身上下都充满昂扬的斗志,眼睛里闪烁着小牛犊的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稚嫩勇气。再加上淇洛刚才撇自己手指的时候似乎是用了一种奇怪的巧劲,弄得自己居然毫无防守之力,乖乖地就把手放下了,这让阿佐主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不知道淇洛请病假的那段时间到底干了什么才那么有信心的,说不定淇洛真的找到了后台,否则不会在被通缉的紧要关头还冒冒失失地过来寻死。
阿佐主任决定先按兵不动。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撑着桌子,淡蓝色的小眼睛上上下下地把淇洛仔细打量了一遍,接着,目光定格在淇洛肥大的裤子上。淇洛今天穿的是小布朗大学时期的西裤,他本来应该穿更小一点的中学校服裤,但因为他腿太长,穿出去实在是有点冷而且不成体统,于是就改穿这件。可是这件西裤对于淇洛而言还是太肥大了,根本穿不起来,于是苹果将裤子改了一下,淇洛终于能穿了,却还是显得臃肿。没有办法,淇洛的衣服都在他阁楼的衣柜里,他现在不能回去,只能这样凑合着过。然而阿佐主任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他看到的不仅仅是肥大的裤子,还是藏匿各种枪支的可能性,这不由得使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阿佐主任不是没有枪,他有枪,一把小小的左轮,就别在皮带右边,此时正安安静静地睡在枪套里。这把枪他很早就有了,一直带在身上,上班的时候也不例外。他倒并不是想用枪杀人,只是用那玩意做个装饰。毕竟枪柄镀了一层闪闪发光的金子呢,是他好几年工资的总和,应该向别人炫耀炫耀。他舔了舔自己的上嘴唇,手摸到了腰间硬邦邦的枪套。“事情不该坏到互相用枪指脑袋的地步,”阿佐主任想,“要是真闹出人命,后面肯定会牵扯出一大堆麻烦的事情来,虽然我是正当防御。”
这么想着,阿佐主任的手离开枪套,重新撑到桌子上。
“我认输!”他说,“你不就是想要钱,上次的事情你还不够过瘾,偏要把我逼到这个地步。说吧,你要多少?”
“你怎么会认为我是这种人?我要是想要钱为什么不早说?”淇洛气得噗嗤一声乐了,他飞快地扫了一眼阿佐主任的腰间,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挑了挑眉毛说:“怕我带枪是吧,放心,我根本不会用那种玩意。”
他没有带枪!这对于阿佐主任而言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这意味着在打斗中自己可以完全压制对方。但他并不打算现在就使用枪械,这种容易走火的玩意,不到万不得已,还是放着好,做个威慑。“难道我高估了这个小家伙的能力吗?”阿佐主任心想,“或许他仅仅是从哪里弄来了一些线索,一时脑热来找我算账。”要是事实真的按照他所想的话,那么阿佐主任现在就可以放心了,尽管把淇洛丢给警察处置。即便淇洛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可是他手里没有证据,没有人会信他。如果因此开打就打一场吧,阿佐主任一个快四十岁的大男人会怕一个嘴上还没长绒毛的小孩?
想到这里,阿佐主任是彻底撕下了那张还算比较客气的假面孔,绷起脸来呵斥道:“好小子,两次给你送钱你都不要,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马上就按铃叫保安来把你给拖走,你个偷东西的野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