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可以将您请出去了吗?”雪两手将老人扶起来,客客气气地问。但对于老人而言,女儿恭敬的举动显得很生分,她将老人当成宾客看待,甚至还不如宾客——她只是把他当成一个烦人的老东西,单纯是想将他打发走,好不在这里碍事。像那些自由党人一样直接上脚踹太不符合这位分会长的身份,于是她才会用敬语“劝”老人走。
“丫头啊……”老人用难以名状的慈祥目光看着雪,然而雪的眸子却总是在试图躲避,最后,她干脆将脸转了过去。
“您走吧,不要再过来了。”
“爹错了行吗?全都是爹的错啊丫头……”老人哽咽着,尝试用手触碰雪的肩膀,被雪一侧身闪了过去。雪脸上的恭敬样子慢慢融化,露出了明显的愤怒与不耐烦。
“您要是不走,我就拔枪了!”她高声喊着,手摸到了腰间。
老人感到一阵心酸。他甚至开始怀疑眼前这个年轻女人到底是不是他的女儿,他记得他的女儿是个调皮可爱,总是粘着爹爹不放,动不动就哭的小丫头。但这个小丫头自从上了女子中学之后就失踪了,转而变成一个阴郁沉静的少女,和爹爹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远,最后竟到了憎恶的地步 。老人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有条辫子,而且因为自己有辫子,女儿在学校很受欺负。
“丫头,你听爹说,爹的辫子不能剪啊!”看到女儿腰间别着的那杆银光闪闪的手枪,老人的膝盖突然一软,他又跪了下来。
这回,雪可没有上前搀扶,而是任由他跪着,同时齿缝中发出一声蔑视的轻笑:
“您到底走不走,不走我真的拔枪。我不会因为您曾经是我爹我就会放过您,亲爱的先生。我是这里的分会长,不能坏了这里的规矩,谁要是看到自由党的机密,那都是死的。我已经对您网开一面了。”
“爹的辫子是为大清朝留的……”老人继续想辩解,却被雪粗鲁地打断了:
“住嘴!什么大清朝不大清朝,那个丧尽天良的王朝早就完蛋了,你还替它守尸?”说着,雪终于把腰间的枪拔了出来,指着自己父亲的脑袋,“子弹不长眼睛,到时候可不要怪我不孝顺!”
“不是为大清朝留的……也是为咱中国人留的啊……”老人哭哭啼啼地说完,闭上眼睛,等着女儿开枪。
“对不起,我不是中国人。我是圣联邦人,国籍上是这么写的。”雪拉开了枪栓,眼里露出凶狠的光芒。她的右手食指紧紧地贴在扳机上,只要稍稍一活动,这位老人的魂魄就要飞到泰山去了。
“丫头啊,这种亵渎老祖宗的话不能说,那是要遭天谴的呀!国籍什么的,那是洋人的玩意,爹不管。可是你是爹的孩子,在咱们周家的家谱上挂了号,只要你不嫁出去,怎么着都是周家的人。我们周家是炎黄子孙,丫头你身上流着的是龙的血脉啊!你可千万要记住!丫头,这里全是洋人,你不要把自己也当成洋人了。”老人听到自己女儿说出这种话,顿时止住了哭泣,挺直腰板,面对那黑洞洞的枪口显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雪转过脸来,注视着自己的父亲,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卡在喉咙中说不出来。沉默许久,她关上了保险栓,但依旧拿枪抵着老人的脑袋,缓缓地说:“……就算这样你也该把辫子剪了,都民国了。”
“那叫什么民国啊!”一说到民国,老人立刻愤慨起来,讲话跟连珠炮一样:“什么民国!洋人横行,教堂遍地,孔老夫子的庙前也没见到有几个烧香的。一个个全都以讲洋话穿洋服为时尚,早把老祖宗教导东西给丢了。我每天摸着这个辫子啊,心里就怀念康熙皇上,那时候还父慈子孝,君义臣忠,国家有个国家的样子,可是现在呢?我们走到哪里都被欺负。”
“谁说我们!只有你而已。”老人讲到被欺负,一下子使雪想起了许多本该忘掉的可怕回忆,她的微微一蹙,再度拉开了枪栓,冷冷地对老人说:“要不是你的辫子,我根本不会被那些人欺负,也不会被军队开除!你自己爱你的国,这点我不反对,但你至少要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你这样一意孤行,自以为是忠义,实际上就是自私!”
“丫头,你想过没有,如果我把辫子剪了,那些人还会再欺负你吗?”老人特地拉长了语调,很慢很慢地问道。于此同时,他的手在那件破斗篷的口袋里面来回摸索,掏出一个银亮亮的小剪刀来,差不多有雪手掌那么大,刀口磨得很尖,在灯光下泛着寒光。
见到对方拿出凶器,受过专业军事训练的雪条件反射地伸出左手来,没等老人反应过来,一把夺过他的小剪刀,右手依旧拿着枪抵着老人的脑门。
“你干什么!我要拿它来剪辫子!”在那一瞬间,老人忘了他头上的那把枪,再次变成十年前那个严厉的父亲,抬起头来向不听话的女儿命令道。
雪咬紧牙关,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然而她并没有开枪,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乖乖地将剪刀还给了老人。
老人接过剪刀,闭上眼睛,随着“咔擦”一声脆响,辫子掉在地上,头发散得到处都是。在看那个老人的脑后,现在已经是一个整齐的横切面,虽然看起来还是很怪异,但至少比留着辫子的时候正常一些。
雪惊呆了,她万万没想到老人真的会对自己的辫子动手,以前老人总是最在乎自己的这条辫子,每天早上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它拆散了梳理一遍,还买各种各样小姑娘才用的发饰挂在上面。雪自从脱离了童年,变得懂事起之后,就曾无数次要求老人把辫子减掉,但是一提到他的辫子,老人总会勃然大怒,仿佛辫子是他的命根子一样。后来雪多次以离家出走为筹码要挟老人将他的辫子减掉,老人最先态度强硬,后来苦苦哀求,但就是不肯将辫子减掉。雪最先是顾及父女之情,在父亲卖可怜的时候都会软下来,然后将争议搁置个几个月。但是最终,雪,还是选择了离家出走。
现在,老人又找到了雪,而且,他还当着雪的面将最心爱的辫子割掉。这下,雪无话可说了。她本来还可以抓住辫子的事情占领道德的制高点,可是既然老人已经把辫子减掉了,她再也没有理由不认他做父亲,也再也没有理由拿枪指着他。
“爹。”雪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关上枪的保险栓,将那个邪恶的东西重新揣回到腰间。
“丫头,你真的以为辫子没了,那些人就不会来欺负你吗?”听到女儿终于认了自己,老人的眼角慢慢积蓄出一大滴泪水,顺着腮留到嘴角。他将苦涩的泪水舔掉,继续说,“他们欺负你不是因为你爹有辫子,而是因为你爹是个中国人啊!爹就算剪了辫子,皮肤就像洋人那么白了吗?眼睛就像洋人那么蓝了吗?鼻子就像洋人那么高了吗?在圣联邦这个洋皇上治下的土地上,你我就是异类。一日咱们中国不崛起,我们这些人就一日受歧视。”
“我不是中国人,我是圣联邦人。我是圣联邦的公民,享受圣联邦的公民权,履行圣联邦的公民义务,我是圣联邦人!”雪又把那句话复述了一遍,还添加了许多内容,但这根本掩饰不了她心虚的事实。
“只要你还姓周,就是中国人!”老人义正言辞地说道,他的话一下子把雪给噎住了。
“我姓……”雪浑身颤抖,既想大哭一场,又在极力忍耐。
“你姓周,是我周朴的女儿。”老人替雪说。
雪已经很长时间不记得她姓什么了。在军队的时候,除了正式场合上级点名的时候会喊一下她的全名,其他人都称呼她为雪。进了自由党之后更是,黑帮的人怕暴露身份,很多人会选择使用假名或代号。起先阿尔杰特他们也以为“雪”只是她的代号,问她真正叫什么,但是雪总是沉默。她既叫“雪”,又不叫“雪”。名字不仅仅是为了区分个人,还是一种文化的象征。
“行了,我都认你了,你走吧。”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走到训练场的靶标附近。
“我会回来看你的,丫头。”老人说完,缓缓地站起来,转身就要走,被雪叫住了。
“这里有一万块钱的支票,你先拿着。还有,这个牌子给你,别在胸前,那些人都不会挡你的路。以后别过来找我了,当我这个女儿不存在了吧。”雪背过身子将东西递给老人。老人又叫了声“丫头”,可是雪再也没有回头。
老人久久地看着女儿的背影,叹息一声,终于离开了训练场。训练场中此时只留下雪一个人,她背着手,像个帝国的总督一样在一个小圆圈里来回走动。
过了一会儿,训练室的门被人打开了,小组长带着一大帮自由党人走了进来,见雪盯着墙壁发愣,小组长发话了:
“老大,您就这么把他放了?”
“那个家伙不是间谍,是个老疯子,以前学过点拳脚。还有,你们不是一直很好奇我姓什么吗?”雪回过头来,冲那位惊异的小组长神秘地一笑。
“什么?”
“我姓周,名叫周雪,是周朴的女儿。请多关照。”雪说着,用最标准的姿势像所有人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