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死亡
溯烛的伤没有原本听说的那么重,于是医疗组只有一脸呆愣地目送溯烛乍着足以让他们死了一遍又一遍的金属羽翼,穿着破烂的劣质舞服,梳着乱糟糟的头发,脸上还画着有些花了的妆,慢慢地走远。
当溯烛出了医疗组的时候,已经是六点多了。就算他的伤没有那么重,医疗组也还是冒着被他的翅膀误伤致死的风险尽责地检查,折腾了一个多小时。
半路上溯烛还碰见了莱拉,更难得的是莱拉的服装难得的整齐,就像是要参加什么庄严的仪式。
怎么看怎么别扭。
更难得的是莱拉的表情,难得的褪去了不正经与往常给人的邋遢酒鬼形象,他的表情稳重里甚至带了点些微的肃穆与悲伤。此刻他的腰背挺得很直,就仿佛他从骨子里,就是一个军人。
这个时候的莱拉给人以一种可以为众人挡尽天下寒霜雨雪的,莫名的安全感。
因为觉得奇怪,所以溯烛停了下来,发问:“出了什么事吗?表情那么诡异?你现在居然是清醒的?”
他始终让自己在他人的目光里扮演一个脾气有些暴躁,有点不近人情,嘴很毒的人。面部的表情都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话语。
莱拉停下了脚步看了他一眼:“辛苦你了,演得不错。”
溯烛瞬间卸去了伪装。
无用的伪装,要它何用?
“你不惊讶?”莱拉有些感兴趣地挑眉。
“很多人知道,但是没有说的必要。”溯烛回答着,毫无语气可言。
“其实我也不知道多少,但是海利他们也不该把我想成一个成天根孩子混在一起的大叔啊,我也是有本事的。”莱拉突然松懈下来,弯腰倚在一旁,“所以我就知道啦,不过我不是科研组的,只知道你确实是那个实验体,别的我很好奇可惜我没有查到,科研组的嘴很紧……这事连海利和涅斯卡都不知道,我很奇怪啊……”莱拉微笑着看向溯烛,就像一个普通平凡的大叔一样,可眼神里却透着森然冷意。
人人都知道莱拉大叔是个护短的大叔,他向来最爱的,是自己的队伍。
但是比起自己的队伍,他更爱的,是这个都市。
尽管他知道这都市之下掩埋了无数枯骨,但他也清楚在这片土地上还有无数依靠着都市生存的人。所以他从来都不会迷茫于战斗的理由,或者说他从来不会去思考这种无所谓的矫情东西。既然想走这条路,那就一条路走到黑吧。
“你是怎么逃过都市的耳目活下来的?”莱拉逼近了溯烛。
溯烛盯着莱拉的眼睛,半晌道:“对不起,我不想说。”
不是不能,而是不想-----这就说明这人已经有了足够的自我意识,来表达自己的意愿了?莱拉眯了下眼,仔细一想队伍里啥人没有,还有从别的都市来的逃亡者呢,还有条人鱼呢,多个类人又何妨?
于是莱拉就笑着拍拍溯烛的肩:“那就算了。”
溯烛抬头,有些诧异地看着莱拉明朗而邋遢的笑脸,莱拉仅剩的一只眼眸里都带着笑意。溯烛问道:“那你到底有什么事?”
莱拉的笑脸颓然一僵,笑容动作都收敛了,他重新站得很直,半晌,溯烛才听到了他含着苦涩与无奈的声音,沙哑如破旧的广播喇叭:“温晴朗的母亲……死了。”
……
莱拉最后也没有亲自对温晴朗说这件事,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溯烛,而他去帮忙联系3区的医院,让他们等等再火化,留点时间,让温晴朗坐着通往3区的车,去见他的母亲最后一面。到底温晴朗也是穆利尔的人,这个请求院方自然就答应了,说今天之内都可以。
溯烛回到寝室的时候,温晴朗正倚靠在椅子边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很是头疼的样子。
穆利尔怎么说也是有些特权的,大概温晴朗是个有些恋旧的人,这几年他一直一个人住在这个四人宿舍,也没有再给他分配过室友,偶尔分配了他也说不需要。现在就算溯烛住进来,也没有那么拥挤。
“啧……溯烛,你说我写你被新型翼人性骚扰,可以吗?”温晴朗头也不抬地问。
“嗯。”溯烛脱下破烂的舞服,解开头发甩动着,然后他去了浴室,狠狠地洗着脸,最后打开喷头,冰冷的水顿时顺着他的头发流遍全身。
他该怎么对温晴朗说这件事?他根本就不是人类,虽说不是像一般的类人一样,一点属于人的感情都没有。但是这方面,他也实在是不怎么理解的。他本人对生死没什么概念,听说有人死去也不会觉得太伤心。只是身体机能的停止,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可是人类似乎对于亲人的死亡是很抵触的,他们会很伤心,很难过。
溯烛没有家人,于是他更是不懂。他只好深吸一口气,出了浴室门,慢慢走到温晴朗的面前。
“咋了?”温晴朗抬起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手扔过去一条浴巾,“把头发擦擦,有事就说。”
“我刚刚,碰到莱拉了。”溯烛慢慢地擦着头发,“他让我……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干什么这么严肃啊?”温晴朗貌似有点被溯烛的语气吓到了。
“你的母亲……去世了。”溯烛收紧了抓着毛巾的手指。
安静。
温晴朗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乱。他低着头在电脑上打完最后几个字,点击保存。然后他抬起头,对着溯烛笑了笑,习以为常般的语气,没有丝毫的动摇:“知道了。”
溯烛想,刚刚温晴朗的笑,大概就是所谓笑得比哭得难看吧,不知道他本人有没有发觉。
“莱拉说,你可以赶去往3区的车,去见你母亲最后一面。”溯烛说着,用毛巾继续擦着头发,有意无意地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不想看温晴朗的表情,也知道温晴朗不想自己看。
那就不看吧。
“3区的末班车是11点,现在还不到七点,不着急吧?”温晴朗转向电脑,打开了刚刚保存的文档,“我把报告写完……就去。”
溯烛闷闷地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溯烛听到了温晴朗刻意想要表现出轻快的语气:“溯烛。”
“嗯?”溯烛的头上搭着毛巾,他刚刚在神游。
“你出去一下可以吗?帮我去食堂弄点吃的,我饿了。”温晴朗的语气听起来正常到不正常。
溯烛答应了。
明明可以叫食堂送饭的,偏偏要让他去,只是单纯的想要支开他吧?机智如温晴朗,也会有这么不小心的时候。
但是溯烛还是出了门,只是他打了电话,让食堂帮忙送两份饭来。
其实没有特殊情况,食堂也不会送。因为食堂的人手也没有多到那种地步。不过偶尔的犯犯懒,如果人手腾得过来,食堂的大叔和阿姨也都是乐得给他们送饭的,实在不行,做出饭来,让没事的人帮忙送也可以。
溯烛总觉得三年不见,温晴朗总有哪里怪怪的。
或者说,他一直都很怪。从最初的注意到自己也好,初中搭话也好……可是为什么,现在总是会从温晴朗的身上,感受到非常寒冷的东西?
溯烛很奇怪,所以他怕温晴朗出事,他不敢走开。
过了一会食堂的大叔非常抱歉地回信,说人手实在不够。
溯烛只是说了没关系,就匆匆下楼去食堂弄吃的。
宿舍内,温晴朗盯着电脑屏幕,手里打字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最后停住了。
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了自己家人的死讯的感觉,非常的不真实。可是反应过来之后,他只觉得无比的寒冷,明明是八月炎热的天,他却觉得空气冰冷得把他的泪囊都冻住了。
他依稀记得自己几天前还见过母亲,那时母亲还好好地……沉眠着。
他搬到8区后,把母亲留在了3区的医院,因为3区的医疗条件好。而丽萨的身份限制,即便把丽萨的身份改成自己领养的妹妹,也没有办法让温晴朗再向靠近3区的地方挪一挪。所以去看一次母亲是难上加难。
当初说1~3区的学院,温晴朗原本打算去3区,可是他知道自己不属于3区的部分肢体改造人行列。所以最终他选择了自己最想要去的地方,而不是去到母亲身边。
他犹豫过,可是他不想迁就。
后来的日子比8区忙了很多,几乎只能挤出一点的时间,去看看母亲。毕竟需要坐车才能到3区。最近任务忙,也忙着写报告,忙着被高层就北海任务找,忙着修整,即便这样他也抽空看过母亲。仔细算算,只是几天的功夫。
原本每次还都自我安慰着母亲没事,她会醒的,她……
世事无常呢。
明明悲伤如潮涌,可是温晴朗却半滴眼泪都挤不出来。要是哭得出来,那到好了,不知道为什么,年纪越大,温晴朗发现,眼泪就变得越少,在某些时候,越是想要哭出来,却会悲催地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眼泪可以流。
他只是突然觉得很累,所以他就躺下了,闭上了眼。
……
温晴朗再睁开眼,天已经基本黑透了。他一个机灵坐了起来,头还有些发晕。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快九点了,时间刚刚好。收拾一下,该去3区了。”溯烛的声音从一旁响起。温晴朗惊讶地发现溯烛正面对着电脑屏幕,似乎刚刚写完,发送出去。
“你欠我一份报告,说好你写的。”溯烛转过身来道。
“你写的字数肯定不够,回来我还得重新写。”温晴朗摇头,溯烛在某些方面是极简主义。虽然温晴朗也觉得报告这东西没有多少用处,但是不写清楚了,会被来来回回找很多次。
“那个回来再说,你收拾一下,去3区吧。饭在那边的袋子里,车上吃。”溯烛回头,准备把电脑关掉。
“啧……溯烛,你能不能不要对我这么好?”温晴朗起来换着衣服,他的语气很奇怪。
“啊?”溯烛是真心觉得奇怪,哪里好了?温晴朗干什么这么问?他待人处事,一直都是这样的吧?况且温晴朗平常对他也挺照顾的……
“你这样我会忍不住想调戏你的。”温晴朗嗤笑着过来挑了挑溯烛的下巴。
溯烛没说话。他知道不会有人在这种时候,真的还能开玩笑。除非是那个人想要掩饰什么。
“需要我陪你去吗?”溯烛的视线转移向了电脑。
“你去干什么?见家长?一般男女方见对方家长都是见活的吧?”温晴朗慢悠悠地穿上鞋。
“……陈默的语风不适合你。”溯烛闷声道。
温晴朗虽然平时也会说贱话,但是不会像陈默一样那么频繁。
门口传来了门被狠狠拍上的声音。
人人都有自己的底线,溯烛想自己大概不小心碰到了温晴朗的底线。
……
莱拉原本也要陪着温晴朗去,但是被拒绝了。
有些疼痛,只能自己扛。
而温晴朗在3区呆了一夜,转天早上才回来,除了有轻微黑眼圈以外,也没有什么不正常。
现在的尸体,大都只是一把火烧了完事,骨灰就地掩埋,或者有要求的带回去。能最后看看,自然也不错。
穆利尔里如今家人里哪怕还有一个活着的都少见,孤儿什么的也大有人在。这件事昨晚穆利尔全队都听说了,但是他们都什么都没有说,一如往常。
不然呢?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莱拉依旧抱着酒瓶一副邋遢大叔样,丽萨依旧古灵精怪地整着老师,丁伊依旧在犯二并且被学生整得毫无还手之力,解影依旧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去上课而人鱼老师的外号早已传开,莉莉依旧活泼开朗地挑动着男生的心弦,玛利亚依旧温柔地微笑着同时腹黑着,亚莉斯依旧面瘫着贯彻冰山女王主义,朱炎依旧看似沉稳实则彻头彻尾的暴力至上主义,尤岚依旧满区乱跑,时不时就差点搞出人命。夏尹依旧周旋于贵族势力的同时避开自己的父亲同时寻找尤岚,布兰卡依旧幽灵一样地各处飘着,陈默依旧贱贱地微笑着面对自己饲养的一窝羽蛇自言自语。弥理依旧露出柔弱的微笑同时打残面前要求自己陪练的人,布朗尼依旧在打来的无数通电话里说着请多指教。
还有那些新人,忙着作为新人的第一个任务,在遥远的区域犯着难。
温晴朗一路走过来,只是觉得更累。
他原本没有指望着溯烛会在宿舍,但是在他用钥匙打开门的时候,溯烛早就听见声音站在门后。
温晴朗抬起带着轻微的黑眼圈的眼睛看了面无表情的溯烛一眼,然后闭上眼,转头去关门。
世界上怎么会有溯烛这样的人?溯烛到底是怎样的相信他,才会在他的面前不做一点的伪装?他娘的这个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弱肉强食的时代溯烛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为什么……
为什么,十多年过去,溯烛的眼神从来都没有变过?
还是说,只是在他的面前不会变?
坦率的,淡漠的,带着些微茫然的眼睛,清澈如大海。
该死的怎么会有这种人?不,他娘的溯烛根本不是人,是类人。
可类人又怎么可能有灵魂呢?那个传说有21克重的东西……
温晴朗长长地叹息着,仿佛疲惫至极的旅人,终于找到了歇脚的地方。
他把头抵在溯烛的颈窝处,很久没有动。
这个姿势其实不怎么舒服的,因为他们差不多高。
溯烛也有些不解,不过还是顺着温晴朗的力度,手在温晴朗的背上和后颈处游弋。他的手手指修长,温暖有力。温晴朗舒服得轻声叹息了一声。
果然是因为失去了亲人伤心吗?听说这时人需要安慰。什么叫安慰?溯烛不会。只是听说肢体接触能够让人放松下来,让人感到安全感。
“溯烛……你知不知道,由于近期的各种事件,都市高层决定让整个都市都处于最高的警备状态?”温晴朗的声音沙哑。
溯烛的手猛地一抖。
温晴朗突然笑了,笑得身体发颤,却没有发出多少声音。
溯烛按住了他的头。
“母亲一直都不是我战斗的理由,因为母亲那样子,都市也治不好,延长苟延残喘的时间不过是徒增痛苦。只是啊……虽然可以理解,还是无法接受都市的行为。”温晴朗嗤笑着道,笑得几乎喘不过气。
最高的警备状态,表示一切阻碍大多数人生存的事物都会被抛弃。
边缘区域的粮食供应会减少,而整个都市失去行动能力的病人,都会被安乐死。他们已经没有行动能力,不要说战斗,逃跑都会拖后腿。但是这一切事实的真相,只有少数高层知道。温晴朗是怎么知道的,溯烛无从得知。
温晴朗的母亲就是被抛弃者其中的一员。
温晴朗还在低低地笑,只是温热的液体已经浸湿了溯烛颈边的衣衫。
溯烛的手慢慢用力,用力地把温晴朗的头按在自己的颈边。
哭吧,反正也没有人会看见。
不过……
“温晴朗,你有没有听说过,”溯烛想着看过的一些书里,母亲安慰孩子的动作,拍着温晴朗的背,“流血不一定会死,但流泪一定会死。”
温晴朗吸了下鼻子,点头,声音里带着鼻音:
“会流泪的人,怎么可能赢得战斗。 ”
这句话,是父亲曾经跟他说的。
会流血的人,才能在战场生存。
有些坎,你不拿命来拼,就过不去。有些事,你不想妥协,就要对自己狠。 不想死,就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所以不要在战场上哭。”溯烛淡淡回道。
“这里可不是战场。”
“嗯。所以没关系。”
“溯烛。”
“嗯?”
“无论如何,不要背叛我,可以吗?”
无论如何最不想失去的就是这个最值得信任,值得交付后背的人。在这个虚伪的世界里,如果有人以真相待,是多么的难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