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虽带“魔”字，却也不只有魔族居住，一半也是各界人士旅居，只是以魔神为尊，自千年前魔神归位，此地便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与天界的交往也日渐紧密起来。魔域上下对这位新任魔神，整体评价偏于敬佩，甚至还有些狂热分子，进行高调的赞颂。但无论如何，对魔神无不是敬畏。
当然，魔域的小公主，魔神的掌上明珠——翎曦，
并不包含在内。
魔女的法力极高，却因为血脉传承的特殊性，而不能拥有过长的寿命。
但自从凌栎获得了魔神的传承后，魔女一族便打破了血继的禁锢，不再会因为新魔女的诞生而丧失自身性命。翎曦是第一个破禁后诞生的魔女，又有血族的皇系血脉，自然是受万千宠爱于一身。
魔域的这位小公主，风流骄纵，偏生一副极其雍雅精致的容颜，不叫人看出她的轻浮。她性子活泼机灵，总是各界跑，四处浪荡，叫魔神颇为头疼。
这日，魔族将领回来禀报，就见大主理向魔神抱怨翎曦又逃跑一事，插嘴道：“属下想起，是不是魔女传承的时候又要到了？”
彼时翎曦早已跑到其他世界，凌栎知晓她动向，却也没有情绪，只是说：“不急，待她性子再稳定些吧。”
翎曦这回跑出来，一是受不了寂寞，二是为躲着传承。谁不知道传承的培养起码十年以上？要翎曦束缚在一个小孩身上，她才不乐意干。
她如此，凌栎更做绝，断了她在各个世界的经济。无奈，翎曦只好跑到组织处接任务，分给她的任务也是小事，报酬稀少，这让翎曦更腹诽凌栎。
报酬少，任务强派给她，她也不去做，愣是拖了一年，一年后她的零用钱花完，才想起这个被她撇到角落的小任务。
这小任务内容不复杂，就是保护委托人不受追债人胁迫，约见地址在一处医院。
只是报酬低，一直没人接，又被翎曦搁了一年。
翎曦想，时隔那么久，估计委托人不是被追债人打死就是病死，也许她现在过去，拍个照证明委托人无法会面，就算退掉任务了。
翎曦自称是委托人家属，打听情况。
出人意料的是，委托人还活着，可能因为生病治疗的缘故，皮囊像是将死之人，但一对眼睛还很有神。翎曦没办法，只好留在委托人身边“保护”起来。
委托人是个女孩，十五岁，叫陈悦安。
面容很平，唇眉鼻脸不算难看，却也不能叫人喜欢，组在一起没什么起色，加上多年沉病，面颊有些浮肿，身子骨却瘦，看上去恹恹的。头发长，没有光泽，倒是梳得很顺。
陈悦安性子静，见到真有人接下任务，还是个大美女，也耐不住笑。
苍白的病房里忽然有了这么一抹靓色，都微微活跃起来。翎曦巧舌如簧，心思玲珑，把病房里的人都哄得高高兴兴的。
说是保护委托人不受追债者胁迫，翎曦待了一周，连个打开门的影都没有，她不禁怀疑陈悦安只是出价找保姆罢了。
翎曦不是耐得住的性子，常常也丢下陈悦安不管了，玩儿累了就跑回病房，拉开一张折叠床就睡，吃陈悦安的水果，蹭陈悦安的零食，陈悦安拿她也没有办法。
逗陈悦安这个沉稳乏力的人是翎曦的乐趣之一。她有神体，不用进食，但抢别人的东西吃，看到对方脸上无奈又嗔怪的样子，实在很取悦她。
得知这任务她在接着，组织那边也算松了口，同意让她同时做别的任务。对于翎曦来说，这些任务都是小打小闹，但陈悦安就很不能平静。
“007 小姐。”
面对翎曦再次半夜突然出现，陈悦安虽是见怪不怪，但也吓得不轻。翎曦没靠近她，陈悦安还是敏锐地嗅到与消毒水格格不入的血腥味。
月光投进来，翎曦的微笑如被柔软的薄纱轻覆，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陈悦安不说话了，却勉强挪撑起手，想要坐起身。
翎曦被她这举动吓了一跳，忙去扶她，悄声言语：“我去换衣服，身上血味臭。”
“我很担心你。”
安抚了陈悦安，翎曦去换了一身病服出来，惹得病人轻笑。她不知道翎曦又起什么心思，但也不阻拦。
“今天体验一回。”翎曦柔笑说。
她诞生也有近千岁，从没有这些生老病死的烦恼。这次是不慎染了血，想到陈悦安身上不是药剂味就是血味，她临时起意，装扮病号，没胡闹太久，翎曦又换了正常的衣服。
陈悦安的神情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情绪起伏不能太大，翎曦也不在意。
隔天，翎曦回来时，陈悦安说：“送来一袋橘子，你吃不吃？”她说着，上手剥。
“不爱吃，懒得洗手。”翎曦笑嘻嘻的，她一对桃花眼看人深情，和陈悦安抛了个媚眼，“我想吃你亲手剥的。”
陈悦安笑笑，递给她，一面问：“可以问你吗，你多大了？”
“我有几百岁了哦。”
“那你上过大学吗？”
“上过。”翎曦想想，“你还打算继续上高中吗？”
“如果有机会的话。”
翎曦顺着问： “你的病什么时候好？”
翎曦去拿纸巾，给她擦净手指，陈悦安风轻云淡道：“如果能出院的话，应该就算好了。”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陈悦安的神情总是被疲惫透析，但她经常去接翎曦的话，语言平静、幽默，不难想象如果在校园中，她或许会有几个要好的朋友，和比较要好的人缘。
如今她在医院里，和邻床的阿姨闲聊，逗另外的两个病人开心。
翎曦不知道她是什么病，只是经常看见她打针，抽血。陈悦安好像没有家人，至少翎曦来到的半年，从来没有见到会有另一个自称是她家属的人出现。
半年之后，翎曦才终于意识到，她有些心疼这个女孩。
她甚至有些忘了一开始是来做什么的，为什么追债人没有出现，翎曦不想去探寻。倒是陈悦安怕她误会，却也没解释个所以然。翎曦便安抚她说：“我还不会离开，在解决你的追债人之前。”
也许，追债人永远不会再出现了。——翎曦想到。
熟悉了后，翎曦就常常在夜晚留下，照顾她突然的发烧，呕吐，头痛。陈悦安听着机器、翎曦给她讲故事的声音昏迷。
腰穿、骨穿，做了十几次，化疗做了九次，陈悦安也撑不住。翎曦见惯了生离死别，她活了几百岁，穿梭各个世界游玩，人的死亡和痛苦于她而言稀松平常。
只是看她那么痛苦，翎曦问她，如果有药可以治她的话，哪怕这药是违背常理的，她愿不愿意用？
陈悦安插着管，好半天没有意识。
她的头发早就因为化疗剃光了，初见那天戴着的是假发，后来交给翎曦保管，现在的她像一叶干草垂在时间河流上，因为时间的流动而疼痛。
最后，她答复：太累了。
翎曦想起来，凌栎曾说，生死有命，她们不该随意插手凡人因果。
翎曦没忍住，给陈悦安偷偷用了魔药。见陈悦安的病痛得到缓解，翎曦就更私自用药，用魔力帮助她。——至少让她舒服些——翎曦安慰自己。
陈悦安的病好像是在胸膛划开一个大口，翎曦怎么把魔力灌注进去，就怎么从开口流出来，仿佛还携着她的生命一起流走了。但至少陈悦安不会再那么痛苦地呻吟了。
翎曦接下任务的第三年年初，陈悦安离开了。
她突然衰竭得剧烈，翎曦出了任务回来，她就走了。好像上天看不惯翎曦的作为，急急地赶陈悦安走完了这一趟，弄得似乎还是翎曦催着她去死的。
陈悦安的骨灰盒交到翎曦手里，她还没有这样感受人的重量，只是一堆灰烬。盒子上贴了照片，方便认出。有什么感觉？——没有。翎曦内心出奇地沉默无言。
照片上的人，她好像不认识，很陌生。仔细回想陈悦安的容颜，发现特别地模糊。
骨灰盒是可降解的，翎曦挑了个不错的地方，埋下陈悦安的骨灰。盒子上的照片她忘记取下来，最后填土的时候对上陈悦安的眼睛，翎曦脑海里突然闪过初见陈悦安的那一天。
对陈悦安的第一印象，是她的眼睛很亮。
也许是因为病容突出的作用，加上那天天气很好，病床靠窗，映衬得她眼睛好看。她眼睛瞳色浅，很透亮的茶色，像万年冰峰上的雪湖那样无言。
翎曦承认，第一眼看到她的眼睛，就觉得很惊艳。不同于她平常见到的那些美目，那对眼眸是一眼看过去，就会觉得很欢喜，会让疲惫的人心生愉悦。
微薄的任务报酬给了翎曦，翎曦没用。她把自己在这个世界待着时得到的钱款，都加入到当初给陈悦安筹集的善款里去。
善款捐给了下一个有需要的人，而她回到了魔域。
对于她的“突然”回归，凌栎没有表态，只是说话时多了一点柔色：“回来了？要不要一起吃顿饭，我今天可以处理完事情。”
翎曦点点头。
“那母亲在吗？”她忽然问。
“她啊，”谈起洛熙，凌栎不禁唇边微笑，“最近灵魂有点波动，过一阵子再稳定些，就可以见面了。”
“妈妈。”
翎曦抿唇，她叫了声，神情古怪，没继续说话。
“怎么了？”
凌栎捕捉到她闪过的迷茫，伸手摸摸她的头，翎曦说：“我不去吃了，我想再去别的世界看看。”
“好。”
翎曦急着离开，旅行并不用她这样急迫，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临时起意躲避，而凌栎也罕见的没有阻拦。
前百年里，她穿梭于各个世界，风流情债有一堆，却没几个朋友。这次出来，行程大致也差不多，她却很快腻味了，过了几年，她就在思索要不要换个地方。
没想出结果，倒是凌栎主动叫她，托给她任务：请她去到当初拾到洛熙灵魂碎片的世界，拿取一些东西。
哪个世界？翎曦回忆。她记性很好，百年前的事情在她眼前犹如昨日，这一提醒，她便想起在这个世界的两位老朋友来。
仓霂，商翎。
这么一想起，翎曦兴致上来了，马不停蹄来到了那里。依着记忆，她来到当初仓霂商翎居住的城镇。
稍费些功夫，就打听到关于她们的消息。商翎年轻时管理凌栎的公司，事业蒸蒸日上，如今也退休了，和仓霂一道各地旅游。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六十多年。
当翎曦来到这对老伴面前，她还能凭借记忆的一些特征以及旁人的佐证认出她们，而她们早已认不出年少时短暂出现的友人，只当是个活泼的后辈，带着她一起游山看水。
旅程中，翎曦不住地打量她们，上次见面，她们还是十六、十七岁的青年，意气风发，佳人好时。
面前的广袤天地里，她们已经容颜衰老，近耄耋之年，彼此相扶携持。
“她们都已经年老，就要离开人世。”翎曦灰心想起。只有她还是个孩子，尚还被毁灭拒之门外。
翎曦猛然无比后悔，好像衰老和死亡在那一刻掐住她的脖子，让濒死窒息的人忽然闪现过往的一切。——这一切凌乱的幻片中，陈悦安痛苦瘦削的脸映入她的眼帘。
她立即回去找到凌栎，请求她如当初拼组洛熙灵魂的那般，逆转一个凡人的生死。
“且不说你逆天而行的代价，”凌栎神色冷漠，“一个凡人，肉体消逝，灵魂没有依存，早就消散了。”
“骗人！当初也没有人认为洛熙可以回来，你还不是——”
“翎曦，”凌栎的语气陡然凌厉，压得翎曦无法开口，“生死有道。我自己逆天改命，要什么代价，我自然清楚。”
“生死常态，我不希望你像我一般强求，折磨他人，也折磨自己。”
“妈妈。”翎曦眼神黯淡。
“你再出去散散心吧，我允你了。”
翎曦出发了，漫无目的。她不再混迹于人群，而是找了一个时代缓慢的世界，闲适于自然间。
这片人迹罕至的草原上，在靠近森林边缘的地方，有一幢木屋。里面生活着一位王族，她年岁不过四十，却已经有斑斑老态。
翎曦和她聊天，得知她的爱人早早离世，而她自己也是怪病缠扰。说起这些时，她不疾不徐，如同喜悦地听着鸟雀在丛林欢唱一般。
翎曦默默倾听。在此地闲游半年后，她离开了。
这次回来，她说，开始魔女传承仪式吧。
“你想好了？”
“嗯。”
培育新的魔女，翎曦收起一贯的作风，认真负责地教导。魔女聪慧，不出几十年，就已小有成就。
翎曦完成了传承任务，又跑出了魔域近百年。凌栎无可奈何，她已经无法再监测到翎曦，也就随对方折腾去了。
百年时光，对于神魔而言，不过弹指一瞬。翎曦回来了，容颜依旧，神采和缓。
“这次回来，打算继承魔神吗？”凌栎如常招呼。
翎曦摇摇头：“不了，我活了太久，我决定入轮回了。”
“入轮回？”凌栎一怔。
无异于死亡。
“是啊。”翎曦神色平静，她瞥了眼凌栎，温存一笑：“妈妈，你和洛熙，要幸福啊。”
凌栎不答。
“非要这样吗？”她蹙眉。
“不死无生。”翎曦说，“我活得够精彩了，再说了，也不算死掉吧？”
凌栎仔细端详她，恍惚一瞬间觉得面前的人很陌生。
翎曦最后亲吻下母亲的额头，就默默地离开了。凌栎心知，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又或许，千年之后，或许，还会相见呢？——如果真的有轮回的话。
一说，容颜不再。
一说，生死常态。
一说，世别时怪。
一说，消愁莫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