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米勒领着洛洛可来到了伊比地下城的入口。
途中米勒换了身干净衣服,然后去了福格斯的铁匠铺,洛洛可找到了一根铁撬棍姑且替代她的魔杖,米勒则从装有学校训练用的武器的桶里随便抽了一把木剑出来。这种训练用的木剑每一把都是由雷纳德自己从砍树到缠柄一手包办的,以他的严谨作风,每一把几乎一模一样,立起来差不多能到米勒的腰部,和军用武器的规格差不多。因为是用山麓地区几十年树龄的原木制成的,所以这种木剑在质地上其实和铁差不多。
“防身够用了。”面对洛洛可刺人的眼神,米勒打量了一下木剑,这么说道。
这句话引得她不满地把撬棍往地上狠狠一顿。
啊啊,福格斯,原谅她吧,她还只是个孩子而已啊。
米勒看着地板上鸡蛋大的洞,心中默默对福格斯道歉。
然后他们又去迪莉斯那里从积灰的箱子里翻出了些看上去就知道年代久远药水和绷带,不管它们还有没有效果,姑且装进包里,由米勒背着。
伊比地下城,在过去的莫以图拉战争中作为人类的据点而活跃着,而在那之后则成了封印弗魔族的容器。
两人站在门口,洛洛可见到了她朝思暮想的伊比遗迹。这里却和她脑海中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在山脉下的一个角落里,空洞洞的洞口,洞外是深绿色的青苔,余下的部分则是褐黄的泥土。
洛洛可朝洞里望去,见到的是一片漆黑。
“这里……就是伊比遗迹?”洛洛可指着这个黑漆漆的洞窟,第三次问米勒。
米勒再一次,郑重地朝她点头。
然后洛洛可看上去像是漏了气一样地垂下了肩膀。
“进去吧。”米勒拉着她往洞里探身。
自从回来之后,洛洛可就怎么也不肯放开米勒的手,她怕米勒偷偷溜走。米勒也担心魔力尚未完全恢复的她会遭到偷袭,于是他也就任由她抓着自己的右手不放了。
伊比的洞口大概可以容纳三四人同时进入,里面的地道也并不狭窄,加上在他们之前进来的迪尔科内尔村民们的清理,他们路上走得还挺顺利的。
只是洛洛可就又没什么精神了,她准备了两年,离家出走四次,花了一年的时间寻找的传说中被称为赫拉要塞的其中一部分的伊比遗迹,竟然就和山人挖掘用来藏肉干过冬的山洞无二。
她跟在米勒身后,被他牵着,有些无精打采地走着。
“按照你的说法,赫拉要塞是莫以图拉战争时期的产物,用来抵挡弗魔族的进攻,”米勒扭头看见她这样,对她说,“它的入口当然要隐蔽啦。”
“嗯。”洛洛可随口应道。
米勒苦笑。洛洛可对伊比的失望,莫名其妙地,就牵连到米勒身上来了,弄得他不禁为这个他也是第一次来的地方正名。
米勒当然不是第一次来伊比了,只是以往绕过警卫队偷偷潜进来的时候,这个山洞的洞口立着一块巨大的石壁堵住了洞口,上面画着米勒看不懂的符印。米勒曾经试过,用尽全力也打不破石壁,甚至这附近的地表都无法挖掘。
而现在过来,它不说露出了偌大的洞口,连石壁本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到底是邓肯触发了某些机关呢,还是……
米勒有些后悔当初没有更进一步地调查这里了。
“快到尽头了,走吧。”
走了一段,前方尽头隐约有光,米勒就拉着洛洛可小步跑了过去。
适应了光线后,米勒和洛洛可缓缓放下挡光的手,睁开眼睛。
这是一座大厅,大概可以同时挤进上百人。它的形状大概和燕型盾差不多,入口比起内部相对偏狭,高度大概有迪尔科内尔小广场后那棵苍然古树那么高。这里的穹顶是个半椭圆,像是碗倒盖下来,最顶端吊着一盏巨大的吊灯,上面有粗略五六十支的蜡烛,加上插在地上的其他火炬,照的整个厅内亮如白昼。这座大厅纯由花岗岩与白石制作,没有什么花哨的浮雕,但整根整块的巨石撑起的大厅,就算是朴素无装点,也显得宏伟非常。
米勒也不清楚这些蜡烛是怎么燃烧到现在的,他牵着洛洛可,两人张着嘴慢慢走进来。米勒在迪尔科内尔住了三年,在记忆中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建筑;而洛洛可倒是出身贵族,见惯了宏伟华贵的东西,但这里所拥有的粗犷的美感她也是第一次见识。
这份美不仅在于建筑的本身,还有刻印在那些巨石上的无数划痕,它们是当年那场战争的见证,是血和刀锋擦出的火花,这些火花现在点缀着这整座大厅。
大厅的正中央是一座祭坛,其后是一道足以与吊灯齐高的宽大石门。
原来山洞并不是山洞,而是一条隧道。走出了隧道之后,这里才是真正的伊比遗迹。
米勒和洛洛可在石门前使劲推拉,发现甚至无法让在门上的灰尘落下半分。他们只好先走上祭坛。
踏上祭坛前的七级阶梯,在那上面的是一座雕像,有石门的大半高,栩栩如生。那像是一位女神,用一整块白石雕成,岁月的烛光涂抹在身上让她看起来有些发黄。她长发披肩,身着神袍,露出纤细的肩膀,足不及履,身后的一双翅膀舒展开来;她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拿着一把长剑插入地面,头微微前倾,双眼微闭,面容美丽而安详。
这位女神静静地安身在这座祭坛上,她的表情像是满足使命后的满足,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的到来。
米勒抬头看着这座雕像,望着她微微上扬的嘴角以及闭合的双眼。
“喂喂喂,”洛洛可在他身侧悄声说道,“不管你多厉害,直视神明可是大不敬。”
虽然刚才她也没忍住,视线一度在石像的脸上停留。
“神明……真的存在么?”米勒依然注视着石像,他觉得她有些眼熟,“假如神是不存在的话,我现在看到的也只是一座石像而已吧。”
咚。
刚说完他的脑袋就被撬棍不轻不重地敲了下。
“因为我不是帕拉丁,这一下只是警告,”洛洛可认真地看着米勒,晃动着手里的撬棍,一字一句地对他说,“神明不容亵渎。尤其是,在你眼前的是战争与复仇之神,芭一波卡赫三女神之一的——茉莉安。”
茉莉安?
米勒记得好像之前遇到的那个吟游诗人也提起过她。
“喂喂喂,你不是真的不知道吧?”洛洛可见到他露出疑惑的表情,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别的不说,第二次莫以图拉战争,就是在她的庇佑下,人类才能从邪恶的弗魔族手里夺回这块大陆啊。”
米勒想起来了,塔拉克那时候唱的赞歌,就是关于茉莉安在两次莫以图拉战争中的神迹。
据说,是她将人类带到爱琳世界来。
据说,是她在不断地庇佑着人类。
据说,是她用神的光芒给予人类的战士以抵抗魔族的勇气。
据说,是她以自己的身躯为引,将莫以图拉战争的弗魔族尽数封印于赫拉要塞之中。
……
这类的传说似乎比比皆是。
至于具体的真实性,米勒在最初是持质疑态度的——但自从当下发生的事一点点地累积——他开始重新正视起这个问题来了。
神,真的存在吗?
即使自称灵魂引渡人的银发少女不是所谓的“神的使者”,她所引发的现象,也在不断地冲击着米勒对这个世界的认识。
她的出现,让米勒开始思考“神”这种东西——
还有他自己本身。
假如,假如说,“神明”真的存在的话,那他要怎么办呢?
他抬起头,再次打量这尊据说就是茉莉安石化后的身躯的雕像。
这,就是神的模样么?
他将目光集中在雕像的面容上。
他开始好奇,在献祭自己的身躯的那一刻,为何她还能够露出如此温婉娴静的表情,神在自我牺牲的时候真的可以表现得那么崇高么?
深吸一口气,肩膀随着长吁渐渐地放松下来,米勒转头对洛洛可说:“出发吧。”
洛洛可见他独自出神的样子,没敢去打断他,现在见他开口了,才点点头说好。
半响,又眨眨眼:“不对,该怎么走?”
米勒指着在他们脚下、石像前方的方形祭坛。
“只要在这上面放上祭品就行了吧?”他说。
这也是自然而然浮上心头的信息。这座蔓延整个佑拉大陆的赫拉要塞,其封印不知何故,是一个单向的封印;也就是说,被封印在其中的弗魔族被困在其中,而在外的人类通过向这座献祭祭品便可以进入其中。
“祭品么……需要什么样的祭品呢?”洛洛可四处张望着,可惜并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其实理论上而言,要进入封印内部所需要的祭品,并没有特定的要求,从普通的小孩子玩的小珠子,到隆重的宗教祭礼,几乎所有的献祭,都可以被静候在前的这位神明所接纳。
“那,我放点金币上去也可以吗?”洛洛可闻言后,用单手急匆匆地解开自己系在自己腰边的荷包。
“你们贵族都喜欢用金币去向你们敬重的神明献祭么?”米勒侧过头,带笑看着她。
“我、我……”洛洛可语塞,脸羞得有些发红。她飞快地把原本放在钱袋子上的手藏在身后。
其实,她只是佩服茉莉安在传说中的所作所为而已,至于宗教上的东西,她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在贵族之中,这就和她的魔法才能一样罕见。
“其实金币应该也可以被接受啦……”米勒止住洛洛可举起撬棍打人的动作,说,“只是,不清楚邓肯他们献祭的是什么东西的话很麻烦啊。”
少女停止从米勒手里抢回撬棍的举动,等待他的下文。
“就是,就是什么来着……啊别别别动手,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就是说我们所献祭的东西大概统统都会被接受没错,但是根据所献祭的东西也会去到赫拉要塞不同的角落——你知道的吧,赫拉要塞可是很大的,我们现在所在的‘伊比’就是它的其中一块区域啦,然后这个封印会根据献祭品随机把我们送到这里面的某个角落啦……也不是说越高级的东西就好啊,毕竟是随机的传送嘛,谁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祭品会带你到哪里。不过一定时间内同一种祭品所传送的地方是固定的,所以最好知道邓肯他们献祭的是什么,这样我们要去找他们就容易多了。”
“那,具体是要放什么上去?”
“唔、这个嘛……”
纵然是米莱西安,也没有回到过去一把揪住邓肯的白头发问他“你往祭坛上扔啥了”的能力。
要有的话,他甚至都没必要过来这里了。
哒,哒,哒……米勒拄着木剑,一下下有规律地敲击着祭坛的地面。
见米勒低头思考起来,洛洛可有些不耐,想着先进去再说,干脆从荷包里抓起一茬金币,准备撒在祭坛上。
米勒余光瞟见,正想阻止她,突然感到身后有一股不祥的魔力波动,他连忙转身,同时将洛洛可扯到自己背后。
洛洛可被这么一扯,手里的金币没抓牢,全部撒在了地上。
金币撞在地上,叮叮当当的响声连成一片。
洛洛可失声一叫,抬起头来想埋怨米勒,却看见隔着米勒,远方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黑袍人,黑袍上系有猩红色的系腰绳,脸上盖着一张白底方布,上面用同样的红色画着一个洛洛可似曾相识的符号。
与此同时,她感受到一股令她窒息的魔力从黑袍人身上散发出来。森森黑气从那人的脚下蔓延消弭。
米勒无言地单手横举手中的木剑,将洛洛可护在身后。
虽然没有明确的根据,但是米勒觉得现在的自己还打不过他。
他的双眼紧紧盯住黑袍人,防备着他可能作出的任何动作。
只见黑袍人缓缓抬起他的右手,带着同样纯黑色的手套的手掌之中似乎握着什么。他缓缓摊开手掌,向米勒展示手中的东西。
洛洛可半趴在米勒的后背,极力睁开眼睛。
黑袍人忽然掌心一翻,将手里的东西收了回去。然后,他在米勒的注视下,缓缓俯下身,将手里的东西轻轻地放在地面。
就在那东西接触到地面、脱离他的手指的一瞬,黑袍人的身体开始不断往外翻腾着更为浓郁的黑气。
从下而上,他的身体开始慢慢消散。
他慢慢地直起身来,隔着那块遮住了他整张脸的方布注视米勒。
即使看不见他的眼睛,米勒也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这股视线将他锁定,令他不敢动弹。
就算他身上的黑气化为黑烟,将他整个人都裹住了,他也仍然能够感觉得到黑袍人的这股视线。
直到最后,当封闭的祭坛里像是刮起了一阵风,将黑烟吹得一丝不剩,黑袍人无影无踪,他的这种感觉才消失了。
此时,在他身后的洛洛可也终于感到卸去了重压,她手里的撬棍脱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蹲在地上,大口喘息着。
连一直抓着米勒的手,一时也没法抓住,不得已松开了。
米勒走下祭坛。
“喂……”洛洛可在他身后喘着气,有气无力地叫唤他。
“我只是看看。”米勒扭头朝她微笑,示意她放心。
那黑袍人原本所站的位置已经没了痕迹,但他临走前放在地上的东西,还静静地躺在原地。
是一个褐色的卷轴。
米勒蹲在地上,隔得老远,小心翼翼地用木剑剑尖碰了碰卷轴。
然后见没事又很耍宝地往前挪几步,用手指轻轻在上面点了点。
最后,犯了会儿傻后,他很坦荡地拿起卷轴。
心想人家要动手早就动了,何必留这种陷阱作暗算呢。
卷轴本身大概是羊皮做的,看起来有些年头,通体褐色,由一根深色的皮带捆住。打开以后,里面画着一个深红近褐的符号。
这个符号和黑袍人遮脸的白色方巾上的符号一样。
上面是一点,下面是歪歪扭扭的一道弧。
就是洛洛可在迪尔科内尔开会时所见到的那张卷轴的模样。
米勒拿着卷轴,重新走上祭坛的时候,洛洛可不知什么时候又倒下了。米勒连忙探探她的鼻息,见她只是又睡着了,才松了口气。
她的魔力还没恢复,之前都是在硬撑。
他将洛洛可挪到石像的侧面,让她倚着石像躺下,自己再重新回到祭坛前站定。
望着高高在上的石像,他深吸了一口气。
这样一来,很显然那黑袍人就算不是始作俑者,也是相关人士了……他这是在挑衅我呢。
他把木剑别在腰间,一只手拿着展开的卷轴,另一只手放到嘴边,张嘴咬破手指,将挤出来的血抹在卷轴上。
诚然,献祭进入伊比地下城的祭品无论是什么都可以,但是这里有两个前置的条件米勒没有告诉洛洛可:
一是,所献祭的祭品必须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不能是生物。
第二,所献祭祭品只有沾有人类或类人生命的血液的情况下,才能被认可为祭品。当然,弗魔族的血除外。
满足这两点,献祭者才可能暂时单向地解封封印。
米勒将涂血的卷轴放在脚下,单膝朝石像跪下。他往洛洛可那儿看了一眼。
石像旁的洛洛可仍睡得昏沉。她侧着脑袋,张着嘴巴小小地呼吸着,摊放在两侧的手像是在捏着什么似的,手指不时微微互相**。
“神啊,”米勒回过头来,他合上眼睛,无师自通地开口道,“以此,致敬您的伟迹。”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四周的温度骤降,原本昏黄的光线逐渐被阴诡的冷寂所替代。米勒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的石像布满了蜘蛛网,地上用于献祭的卷轴也不翼而飞。
而石像的一侧,原本在那里熟睡的洛洛可也不见了。
虽然布局几乎一样,这里俨然已经不是刚才的祭坛了。一切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尘埃。
嘎吱嘎吱嘎吱。
缓缓地,在石像的后面传来了一阵让人牙酸的机关扭转声。原本一直紧闭的石门缓缓打开。
米勒站起来,往后走了几步,他的脚印盖在了数不清的脚印上。
找对地方了。
他走下祭坛,走到门前。石门那边是一条往下的,看不见底的石梯,四周是苍白得有些刺眼的白光。
在这下面,就是传说中的伊比地下城了吧。
他把腰间的木剑抽出来,同时愕然地发现自己的掌心正在冒汗。意识到这一点,他才发觉自己的心脏也正在拼命鼓动,心跳声一声接一声仿佛快要炸裂。
但是他感觉这并不是在害怕或紧张,而是……兴奋?
米勒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走到楼梯前,一步步往下探……
被好奇心驱使着的他,只顾着往前走;在他越走越远地同时,不知不觉,他身后那扇厚重的石门,悄悄地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