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莎拉还是个连魔法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屁孩的时候,她的妹妹爱丽莎是个刚学会拖着走三步摔两跤的步子,哒哒哒哒地成天满村子乱跑小小屁孩。关于父母的事村里人是这么跟她们说的:他们出去冒险了,过几年回来。在此之前由邓肯为主的所有大人们负责一起照顾他们。
父母到底是不是真的出去冒险了,小莎拉其实已经无所谓。她的记忆里有关亲人的部分基本只有妹妹,“父母”对她而言就是一双模糊了的背影,而现在这两个字的每一笔每一划更是由村里每一个人取代了。这个村子里的人们实在太善良了,以抚养者而言,他们远比那对挥挥手就走的父母要称职得多得多。
最要紧的是妹妹,小莎拉心想。自己已经算是大人了,怎么样都是无所谓的,但妹妹不同。自己没有人保护,是因为父母不在了,村子里的照顾也只是出于善良的本性而已,这个说得过去;可对于爱丽莎,即使没有爸爸妈妈这种东西,没有村里的照顾,也还有自己这个姐姐在。所有人都可以不管她,因为和她究竟非亲非故。但自己不能。
因为我是她姐姐。
怀着这样的想法,以及某种懵懂的危机感,小拉莎在一个晚上,搂着呼呼熟睡的爱丽莎,暗自立志:要代替那对不负责任的父母,保护自己的妹妹。
想要保护妹妹,首先就得自己变强。
于是她成天缠着当时刚好回故乡休养的还是在役战士的雷纳德,求他收自己当徒弟。但是雷纳德一来是又要再上战场,二来又觉得这个小女孩不是学武的料子;任她再怎么缠,还是趁着天没亮就独自离开了迪尔科内尔。
拉莎不气馁,又去找刚从某个探险团退休不久,回来接任村长的前弓手邓肯。
那时的邓肯头发还不是全白,皱纹之间的双眼之中还藏有些许年轻时的锐气。和雷纳德的牛脾气不同,他乐呵呵地答应了拉莎的请求,还亲自给拉莎做了把小巧的短弓,隔三差五地指导她。
可是,这回又轮到拉莎不满意了。她觉得邓肯是在敷衍她,就像他给其他的围在他身边的孩子发糖果一样。只是,在她,糖果换成了短弓和羽箭而已。
她很感激邓肯,可她不满足他所教她的东西。
太儿戏了,拉莎小屁孩如是想。
但是也没别的路可走,她只好安慰自己先将就着了。很是愤愤然。
就这么练了大半年,转机出现了。
一天傍晚,不知在哪喝得熏熏醉的邓肯,左右招呼起在村子里吃完饭四处玩闹的小鬼们,和他们围坐在地上。他心情很好,一手搂了一个,兴高采烈地讲起他年轻时候冒险的故事。
“……有一个法师啊,我跟你们说,呃、可以召唤手臂粗的雷电的大法师啊……还不是呃、被我一箭射中他的屁股蛋!半个月……整整,呃、他,只能坐半张椅子!”
故事的全貌拉莎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是这句话,连同他那股子酒臭,一直印在她心里。邓肯能不能一箭射中别人的屁股小拉莎是不在乎的,何况这是个老醉鬼说的话,她在意的是邓肯嘴里吐出来的那个她从未听过的职业。
她第一次听说有能够召唤雷电的人。
哪怕又是邓肯吹牛,没有手臂粗,就是手腕粗、手指粗,甚至只是麦秆粗的雷电,也比什么武术啊箭术啊厉害得多吧!
这么一想,她更觉得邓肯说自己一箭射伤那个魔法师是在吹大牛。而那个能召唤出雷电的大魔法师,其形象在她的心目中也愈发伟岸起来。
隔天天刚亮她就兴冲冲地找邓肯打听有关魔法的事情,但是酒醒后的邓肯却用成年人的狡猾将它一笔带过。
小拉莎在他身上找不到突破口,可她天性坚韧,不达目的不罢休。
在邓肯以为他已经将这件事成功地圆过去的时候,村民告诉他,拉莎失踪了。
老邓肯当场吓得有些懵了,他赶紧发动整个警卫队找她,甚至还有一部分村民自发地参与这场搜索;但翻遍整个迪尔科内尔,还有附近的平原和山麓,都没有她的踪影。
也亏他是退休的冒险者,心细稳重。见小爱丽莎在家里,没了姐姐不哭也不闹,还吵着要他要糖吃,邓肯才稍稍安心了些。但是问她她姐姐的下落,小丫头却只拼命地摇头,连她最馋的麦芽糖也撬不开她的嘴。
就在漫无目的地找了小半个月,连小爱丽莎都开始慌得要哭出来时,小拉莎坐在负责迪尔科内尔和外界联络交易的老行商的马车上,她举起被颠地一晃一晃的小手,朝村口正在务农的村民们打招呼。
半个月前,交待过妹妹以后,她在傍晚趁着老商人喂马,偷偷爬上马车,躲在大件小件的行李里。
被发现已经是后半程时候的事了,那时候已经几乎可以看见顿巴伦的城门了。
等她回到了迪尔科内尔,她成了迪尔科内尔里第一个被邓肯气势汹汹地责罚的孩子。
同时,也成了迪尔科内尔几十年来第一个被测出有魔法天赋的孩子。
而当邓肯对小拉莎大发完雷霆之余,他又转过头佯装怒气冲冲地问小爱丽莎,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们姐姐的行踪。
“她是我姐姐!”小爱丽莎嘴里含着糖,奶声奶气地说。
引得邓肯和村民们哭笑不得。
拉莎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句话。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晚上,她在被窝里哭了很久,因为如果要成为法师,她就必须离开迪尔科内尔很长一段时间,离开妹妹很久很久。这个时间远远不止半个月,最少需要六年。
但她还是下定了决心,狠下心走上魔法师的道路。她安慰自己,等她成为了魔法师之后,才能真正保护妹妹。
时过境迁,当她正式地再次在迪尔科内尔安顿下来的时候,小拉莎已经变成了拉莎,而那个不停哭喊着要姐姐的小爱丽莎,也成了嘴上老里老气的小大人爱丽莎。
拉莎成了迪尔科内尔里唯一的一个魔法师,爱丽莎小小年纪看管着迪尔科内尔唯一的水磨坊。
当初邓肯说的手臂粗的雷电,对拉莎来说已经不值一提,她对魔法的认识,也不复当年那样幼稚。
现在的她,很强。真的,强的不行。
可是,她还是没能保护妹妹。
不只是说爱丽莎如今被做成茧缠吊在怪物身上,这么多年以来,她一心追求着更强,无处不受妹妹的照顾。以至于现在,对于妹妹给她送饭,像老妈一样催促赖床的她去上课,将醉醺醺的她从迪莉斯家里扛回去……都理所应当地接受了。
而她,却鲜有做过什么像个姐姐的事。
当初所立下的誓言,究竟是真的想要保护妹妹,还是她为自己自私的愿望所找的借口?
她看着眼前张牙舞爪的红色怪物,它和自己丑陋的自私心一样,都绑架了自己唯一的妹妹。
她握紧拳头,指甲在掌心刻出血来也浑然不觉。
红蜘蛛一跃而起,露出猩红的螯牙朝她袭去。
一瞬间,她的面目狰狞起来,猛地举起染血的手掌对着它,另一只手拿起魔杖。魔杖发出的光将她包裹住,恍如实质,像太阳一样照亮了整个房间。
这是她向爱丽莎的忏罪。
一击,没有火光,如同冲击波一样将红蜘蛛庞大的身躯掀翻吹飞,远远地轰然地砸翻在地。尔后,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轰地熊熊燃烧起来,就像一座火焰山。红蜘蛛在倒地的同时就已死去,没有在燃烧时做出多余的挣扎,只有火焰燃烧带来的肢体变形,嘶嘶作响。
而包裹着爱丽莎的茧,在红蜘蛛被掀翻时便被吹落,从半空中坠下来,被赶来的雷纳德接了个稳妥。
雷纳德用剑撕开丝茧,抱出仍在熟睡的爱丽莎,将她背在后背,然后听见背后重重的“砰”的一声,他扭头发现拉莎已经再次倒在了地上,生死未卜。
“拉莎!”在拉莎旁边的迪莉斯是第二个反应过来的人,她惊叫着扶起拉莎,伸手察看她的情况。
四周的村民们也陆续围将上来。关心则乱,他们七嘴八舌地闹哄哄成一团。
“安静!”村长邓肯一声喝止,村民们炒豆子一样的声音立时即止,他捂着自己在刚才不小心受伤的肩膀,拄着弓,穿过人群,走到拉莎旁边蹲下,问迪莉斯,“怎么样?”
迪莉斯早没了往日慵懒随意的模样,她的心里慌乱得很,甚至令让她直接哭了出来,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她只是拼命地摇头。
她知道这种情况,清楚明白。
魔力透支的情况下,再使用魔法,消耗的可就是生命力了。虽然在和平年代几乎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是这样的病例在历史中并不罕见。
最近一次大量出现这种情况,就在十多年前。
莫以图拉战争。
在战场上用尽了魔力的魔法师们,为了迎击源源不绝的弗魔族,不惜以自己的生命力作为牵引,强行驱动游离于自然的尔格,进而使出最后的魔法。
根据统计,在莫以图拉战争中这么做过的一共有238人,最后活下来并从沉睡中醒来的……只有8人。
邓肯看见她的模样,沉默地用弓支着身体,魏巍站起。围在他们四周的村民们也默而不语,在迪莉斯身后,头盔满是划痕的屈弗干巴巴地张着嘴,却发现他没办法安慰迪莉斯,最后只能默默地握紧拳头,暗恨自己的力量不够。迪尔科内尔的人们虽然胜利了,却陷入了一直悲怆的沉默之中。
“唔、嗯……”
这时,一直熟睡的爱丽莎突然醒来了,她伏在雷纳德的背上,睡眼惺忪地揉揉眼睛,在她的印象里前不久她还在磨坊工作呢。
挡在爱丽莎面前的村民们不自禁地向两边靠拢。
爱丽莎惺忪的睡眼捕捉到姐姐的姿态,莫名其妙地发现姐姐不知怎么得倒在了迪莉斯姐姐的怀里,四周还有许许多多缠着红白相间的绷带的人们,他们正以一种令她心慌的沉默看着她。
她觉得自己要被这种沉默冰结了,她不由得睁大双眼,怔怔地望着躺在泪眼婆娑的迪莉斯姐姐和她怀里的姐姐,用一种发颤的声音开口: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