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可以的话我真的不想用如此词汇来记录我如今的生活,然而深藏在肚子里的这点优雅谈吐是我最后无多的尊严了——还是闲话少叙吧,剩下的这点墨水也不知够不够——我自被那怪人俘虏以来,被他役使至今已约莫有三年。期间的事,那些所谓的打杂跑腿的工作,现在早已经是驾轻就熟,只是因这清苦而又枯燥的生活,让我对过去的生活、我原本的家越发想念。那般强烈,以至于,等我如今回过头来看,猛然惊觉,思念已经变成了执念,过去的生活被无谓的妄想美化得不可方物。这到底是欲望促成了妄想,亦或是妄想激生出了欲望呢?
我决定再次逃跑。
之所以说“再次”,当然,一来是早已尝试过无数次了,不然也不会因数不清的失败而绝望,继而跟在他的手下为奴当狗两三年;而另一方面,我想要让命运告诉我,我究竟还能否脱离这片苦海——
这是那时候的我的想法,其实那无非就是和穷凶极恶的赌徒“再来试一次”一样的想法。本质上就是这样的,我把它用能够麻痹我自己的说法包装了一下,用以劝诱自己,如此而已。顺着自己欲望的劝诱,无疑是有着绝对的吸引力的。第二天,我就趁着露宿寻找水源的机会,撒腿狂奔。
没有辨别方向,没有准备干粮,没有计划甚至没有目的地。在荒森森的山麓里,我将全部押在“命运的绝对”的宝上,对未来不做任何努力或抵抗,任自放逐。其实在心底里我大概也知道这是消极而无为的做法,只是某种东西驱使着我,使我不去为怎么“逃跑”而努力,替而代之的,是拼了命的摆动自己的双腿,脑袋里除了想象突破头顶密密麻麻的枝桠树叶以后的爽快以外什么也不剩的、竭尽全力的奔跑。
就算是摔倒了,在满地石片和枯枝的下坡路上翻滚,手脚和脸都被划破出血了;身体的哪里和哪里都扭伤、疼得不行了;喉咙像是被一层层的蜘蛛网铺满,肺部像是要萎缩下去了……哪怕下一秒就要死去,我也不能停下。
或许所谓“无谋之勇”指的就是这种时候吧,假如需要为那样的我做一个总结语的话。
自从被俘虏之后,我好像就变成了那种很喜欢作总结的人。那种生活,让我变得爱计较得失了吧。
“无谋之勇”的我,固然没有经过任何的深思就展开了行动,但缠绕在心头的“勇”却是高歌挺进。一连两个日夜,我竟连续不停地奔跑,全身的机能第一次如此顽强而配合地完成头脑里“逃跑”的概念。第一次,我没有被立刻抓住。我跑出了那片森林,在一片草原下,欢欣鼓舞地挥洒着汗水。
我大字躺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汗水流下来,渗入土地之中,仿佛哗哗有声。四周是荒凉的秋草,枯黄而茂盛,我抬头看着漫天飘荡的云朵,侧面是带着万般光华的日出。日与夜,极黑到灿烂的交替只在这一瞬。而我则被突如其来的眩晕感所笼罩了起来。
天地仿佛在不停颠倒又再颠倒,我躺在地上,像是忽然要飘起来,忽然又被重重摔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扭动着。汗水趟过的伤口开始忠实地反馈着火辣辣的疼痛,肺部更是仿佛在抗拒空气一样,不管吸进多少,立马就能原数奉还。更甚,有什么东西反涌上喉管,顺着我的侧脸汩汩流下,不一会儿恶臭入鼻,空气就更加难以入肺了。
刚刚还庆祝着自由,精力充沛的我,谁能想到下一刻就成了这幅虚弱模样?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就像是在深夜里独自老死去的流浪狗。可那时明明是日出!
我开始咒恨那诗人,在心里骂他在我的身上下咒,将我整成这幅模样;恨他把我当狗一样的使唤,使我远离了原有的自由富足的生活。
而事实上,我当然知道我会瘫倒在地上变成这样,并不是因为子虚乌有的咒语。可我还是将所有的心思都投入到了咒骂他上面去了。从一开始的暗自恨想,慢慢的变成声嘶力竭。身体虚弱得无法发声,也要含着哭腔嘶鸣起来。
这般努力,倒像是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力一般。不是求救,也不是渴求他的什么,只是——就像个赌气的孩子一样,咬着毫无意义的什么,为之红了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而这次,他仿佛也在跟我赌气似的,不论我怎么叫,不论时间过了多久,这里始终空荡荡,中心只有我一个人,和着无数的枯草,还有漫天的浮云。
我终于连嘶鸣的力气也没了,感觉像是全身的感官都被切断了,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身体冰冷僵直。
那是将死的感觉吧,一点一点地感受着生机逐渐消失,冰冷的恐惧袭上心头。原本趋于消弭的精神此刻竟又无限地放大,竭力让我全面且清楚地体验死亡。我开始不停颤抖,眼泪鼻涕止不住地往下淌,胡乱地祈求着不知道是谁的名字,眼球乱打滚。没办法呀,当死亡突如其来的时候,想到将要失去一切,甚至连缅怀“失去”本身都做不到,你就没办法按捺得住。那是自灵魂的悲怆。
全身的感觉都无比的敏锐,这同时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的美好。那天顶的云、蔚蓝的背景和刺眼的帕拉鲁,还有身下的褐土、手指边的枯草甚至是带有呕吐物恶臭的空气——啊啊,活着,能感受到世间的一切,是多么的幸福;而至死才窥到这份幸福的边角的我,是这么的愚蠢。一旦死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有的东西就是这样的啊,当你将要失去的时候,才发现它有着比你过去所熟知的多得多的美好,令你悔恨且遗憾。
不知是因为体温的下降还是真的降温了,阴冷的风一卷又一卷地刮来,天地骤然变色。帕拉鲁悻悻退场。浮云们转了个圈,变装黑甲骑士,密密麻麻地围成一圈又一圈,准备听候不知名的王的召令。只等一声令下,他们就能一齐朝人间掷下刃柄。
假如有暴风雨为我送行,我想也算是不虚一生吧。虽然另一个声音马上就跳出来反驳道这不过就是自我满足,但我还是毅然决然地合上了眼,强忍恐惧的骚扰,静候永久的睡眠。我过去纵然是信教的,但从不相信人死后会有灵魂这种事。但事到如今,却又不免暗暗否定自己过去的言论,打从心底里去希望灵魂不只是痴人的妄想。这样一来,我便有理由有自信去压抑心底最后的躁动,想象着成为游魂后的解放。
冰冷的雨最终还是落到了我的脸上,但慢慢地,我感觉不到雨滴打在皮肤上的感觉了……
无尽的幽冥是没有知觉和记忆的,所以我也不知道那里会有什么。我自那里回来最初的记忆只是没有边际的黑暗,而头顶有一束、仅仅的一束的亮光,迫使我努力向它靠近。未及我触及那光,我便惊叫一声,冷汗遍体地醒来了。全身酸痛乏力。
我惊奇地用手摸遍全身,好仔细确认这副缠满绷带的身体的确是自己的无误。等到死而复生的激动和剧烈的饥饿感好不容易交换过来了,我才留意到自己又一次置身篝火旁,身旁还是熟悉的木炭和烤肉混杂气味;那个诗人依旧用油腻的手指头研究着怎么吃出新意来。
我知道是他救了我——这当然也意味着我的逃跑终于告败——但顾不上道谢或宣誓臣服,我首先扑向他叠在一边的烤肉串和面包,心想就算被毒死或打死也要先吃了再说。这次他倒是罕见地没有吝啬他的佳肴,原本的美味因我的辘辘饥肠一度升华,哪怕我是贵族出身,大概这辈子能吃到的最美味就是这顿了吧。他脸上的表情还是一如往常的呆滞,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燃烧的篝火,但是手却很灵活,在我将食物解决了快一半的时候,伸手一带就整盘端了起来。他讷讷开口说再吃就要撑死了,声音像是砂石落地一样难听。
我本来是还想暴起夺食,但他的眼珠子只朝我这边微微转了转,甚至没有看着我,我就恍如置身冰窟,回想起他实力的恐怖,只得乖乖坐下,不敢再动。
他对我投向他的贪婪视线浑然不觉,自顾自地解决了剩下的食物,然后变魔术一样地从斗篷里变出一只小锅,用树枝架起来煮起了茶。
“……不给你喝哦。”他这么说。
没等我反应,他又自顾自地说道:“我做的食物很好吃吧——你的话,起码要有我一半的水平吧——唔,你是三分之一可能就勉强了——那就是四分之一!”
我不明就里,但还是点下了头。经此一回,我大概是彻底死心了,就是他现在再把炊事也一并交给我,我也生不起反驳的念头。
他本来也不是会理会我说的话的人,更不会发觉我的异样,只是接着自顾自地说起这两天的事还有些旁的闲话。例如我逃跑之后去了哪儿,在某条村子里收了多少钱,哪里哪里打到的野鸡味道很好……与其说是在跟我聊天,更不如说是自己给自己梳理过往经历,自说自话。
期间我试着跟他搭话,问他我是怎么获救的,但直至他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为止都没有搭理我。不过,这对他来说也很正常。
等他终于叽里呱啦地讲完,小锅里的茶已经咕嘟冒泡,眼看着要溢出来了,他捏着一小撮不知名的粉末,很宝贝似的撒了下去,然后拿着勺子慢慢地搅拌了一会儿。那古怪模样,简直就像是书上在配药的巫师。
“那边有套东西,你穿上吧。”他近身嗅着茶香,手朝我身侧一指,突然说道。
我被他突然的搭话吓了一惊,顺着他的手指,往身旁一看,上面果然有一套灰褐色的衣物。展开来比在身上一看,一件斗篷。同时从斗篷里还掉下来一样木色的东西,那是一把未上漆的特鲁琴。
诗人让他把衣服穿上,然后扔了把小刀给他。
“总是比我要像模样些的。”他说。
我捡起了刀,当然,不能理解他的意图。
他抽手从自己的斗篷里拿出一张纸片来朝向我,一松手,纸片就随风到了我的面前,我连忙伸手接下。那真是了不起的魔法技术,就算是我这样的外门人也能感受到这技巧的精妙。
他指了指刀,指了指纸片,又指了指我的手臂。
“把上面的字刻在身上。”他的神态像是不痴呆了,但嘴里说出来的话又是荒唐无比。
“什、什么?”我假意没听清。
“你听得很清楚的,不要侥幸。把上面的字刻在身上吧。”
“这……”
“随便哪里都可以,手上、脑袋上、大腿……就算是你那活儿上也没关系,只要你忍得住。”
我一时不能接受,伫立在那儿不知所措。
“快点。”他端起倒好的茶杯,细细品茗,“不刻完就不能继续下去了。”
我看着手里拿着的纸片,上面写着的是一堆我不认识的符号,像是一个单词一样排列在一起。
“起码……可以告诉我原因吧?”我退一步问道。
可这话就像石沉大海,一时间四周变得静悄悄的,只剩煮茶的锅不知趣的冒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来。
即使是我已经决定向他宣誓臣服,再不逃跑,可一则我还并没有向他宣誓,二则这人时癫时傻,吩咐的事随时有后悔的可能,我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在我划下最后一刀前悻悻傻傻地跟我说‘我不要你刻了’呢?
我有意要跟他再僵持一会儿,希望他可以收回成命;但他却只是安安静静地喝茶,丝毫没有疯癫的模样。像是在告诉我,这不是戏耍。
望着自己左手的手臂,忽而觉得另一只手里拿着的刀不稳,颤颤巍巍的。而当我几次恳求地望着他都不得,准备狠心举臂时,他忽而急促地咳嗽起来,继而仰面倒下。茶水泼了一地,浇湿了篝火,哗啦啦的响。
我得了救似的扔下刀,赶到他的面前。
趁着火光,他再也无法伪装自己的模样了,身体触手一碰才发觉瘦得像是只剩了一层皮包骨头。原本就很是丑陋的模样更是因此更加恐怖,面颊灰青、下凹,眼睛外凸,眼白也变得灰白。他强睁着眼,直勾勾的眼神像是要洞穿这片夜空,双手用力捂着自己的下腹。那里,血正汩汩往外冒。我掀开他的衣服,左腹下方裂开巴掌大的裂口。……真亏他能藏得住!
怎么办呢?我真的急起来了,在他的包里东翻西找,没能找到像样的急救物,又站起来四处眺望,无奈这里又是荒野没有一点火光。
你个疯子,怎么就喜欢露宿山林嘛!忽而又惊觉他身上所有备用的绷带都已用在了我的身上,于是又羞又愧。连忙要解下身上的绷带给他将就,但他忽然很有气势地将我一把推开。我跌倒在地。
“我知道,做了坏事就是要受到惩罚的。”他推开我的手失了力气,摊在地上,“我救了你,算是补偿了你的这两年——我是这么以为的。但这些事哪有自以为的豁达就能算数的,我不把你带走,你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到头来还是我的错。错是我的错,这惩罚我也毫无保留地接受,只是我不会悔过。……我做的,应该!”
我听到这里,怒气上涌,但救人要紧,还是翻身爬起来,解下绷带,要找清水给他急救。
他推开我伸过去的手,说:“这么大的裂口,没有救的了。你是被我,还有‘我们’选中的人,你有资格传承‘我们’。我看得明白,你也一直在寻求着‘我们’,那份……自由和延续的意志……”
“别说胡话啦,怪人。你有疯话等我救活了你再说好不好!”我拿起毛巾,打水,一边七手八脚地帮他清洗伤口,一边让他闭嘴。水很快变得通红。
“也许早了一点,但是没办法……时间不多了,”他还是不肯停嘴,“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有资格成为吟游诗人的人。”
“闭嘴!”触目惊心的伤口看得我眼泪都要下来了。天色突然时明时暗,星辰被遮盖了,取而代之的是雷云密布。
“虽然我带着你走过很多的地方,可你还没有真正看到过这个世界的残酷,这对于吟游诗人而言是不合格的。”他忽然又像是恢复了力气,一把推开了我,从草地上坐起来,手里抽过一根还在燃烧的柴棒,将它狠狠按在自己的左下腹。滋滋作响。
“诗人总是需要诗歌的,尤其是自己作的。但不能无病呻吟,要有血的浇灌,才有真正的诗!”他擎着已经熄灭了的木棍,在我的注视下,大踏步走向前,那里出现了十几个弗魔族,“虽然不够,但也请你看清楚:战争的模样,还有为战争而奋斗的人的模样——然后记录下来——这就是吟游诗人!”
电光划过,接着雷鸣,哗哗哗雨紧接着飘荡下来。
我就这么呆立在原地,手里还扯着半撇绷带,看着那人和几十个弗魔族厮杀。所谓的战争,真正看过以后其实竟然也很简单,无非就是你砍断了他的手臂,他将死之际又返还你一刀,划得你血肉淋漓,好给同伴趁机而入。然后要么躲过了,重整态势又再针锋相对;要么没能抵挡过去,步上一任对手的后尘。大概也就只是这么一回事。
那诗人——我才想起来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重伤,又只拿着一根烧过一半的木棍,却全然不惧怕那十数个敌人。起码就他跟我说话的口气来看,完全没有担心过战败的可能。
润泽万物的雨,打湿了整个世界,地上仿佛成了泥沼,在篝火的火光下欢呼雀跃。他手里的火魔法却没受影响似的,比这场雨还要喧嚣。那是真正的魔法!凡是触及了他那火焰的敌人,无不立刻被火焰包围,不论如何打滚,泥水和雨水也无法扑灭。那火就如他愤怒的化身。愤怒一刻不止,火焰永不熄灭。
他在雨中和火中战斗,一根木棍可以轻松戳穿弗魔族的心脏。他也承受着十几双利爪和魔咒的攻击,但他不吭不响,只是不停地对我教导:
“音乐是次要的,最重要的首先是心灵!你要纯粹而敏锐。”
“你要活着,因为只有你活着,历史才能延续;但你不能逃跑,你要亲眼见证一切,每一个画面!”
“抛弃那些多余的想象,你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去追寻那些,而不是你现在所自以为的东西!”
“我看得到,你那颗心,你是天生的吟游诗人!”
……
几时才能晴天呢?雨打湿了我的全身,身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向我告饶,我只听着他说的话,静静地望着天空,想象着那些雨落下来,打在篝火上、打在我身上、打在草地上,也打在那人身上——还有那些弗魔族身上。
我也一样,不曾担心过他战败。
所以,这么一来的话,糊里糊涂地,契约就成立了吧。我放弃了逃跑,听从了他的话:他告诉我世界的残酷,取而代之,我就替代他,成为吟游诗人。
当晨曦到来,遍地都是弗魔族的尸体的时候,我于是披上斗篷,背上木琴,拿起小刀,下狠心在手臂上刻下了那个其实是代表吟游诗人的古文字,走到他的身边,俯下身来亲吻他身边的土地,以示宣誓。
他盘腿坐在地上,双眼闭合,岿然肃穆,但想来应该是很高兴的吧。……假如他能知道的话。
世界上有没有灵魂,我并不知道,我说的也不算。只是,我衷心地希望我的‘老师’,还有在他之前的无数的、平凡的吟游诗人们,可以为他们当初的选择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