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第七日。
没完没了的雨。
所有的外出计划都得推迟，日记本后未完成的项目还有17个，时间只剩下三天。在这个名字很长记不住的国家里，所有好玩好吃的都已经尝试过，本来我和黛丝今天一早就该离开，无奈雨太大，没有长途马车愿意载人。
窝在旅馆眼巴巴地等了一天，雨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黛丝对此并不在意，抱膝坐在床上翻着连环画，我从卧室走到洗手间，又从洗手间走回卧室，来来回回地踱步转圈，心里无比郁闷。
黛丝读着连环画，时不时地傻笑。
“雨怎么还不停，快晚上了都。”
“墨阑讨厌雨吗？”黛丝歪着脑袋问我。
“以前还好，从今天起特别讨厌！你呢，你讨厌下雨吗？”
黛丝思索了一下。
“墨阑讨厌的话，我也讨厌。”
“这算什么回答······”
“嘻嘻~”
望着天真无邪的黛丝，我只能回以苦笑。
“连环画好看吗？”
“好看。”黛丝点点头。
“讲的什么？”
“公主被巨人抓走了，王子前去把公主救了回来。”
好老套，我心想。
“王子很帅气。”
“是嘛。”
“嗯，每次都把公主从危险中救出来了。”
“黛丝也很帅气。”
“咦？”
黛丝有点疑惑，我走到她身边坐下。
“每次都把我从危险中救出来，在森林里也是，昨天早上也是。谢谢你~”
“不客气~”
我突发奇想。
“黛丝酱，我们来跳舞吧！”
“跳舞？”
“对呀，好无聊，不如做点什么好玩的吧。”
“可是，我不会跳舞。”
我拍拍胸脯，“我教你呀！”
听我这么说，黛丝合上连环画，高兴地点点头。
“嗯！”
其实我也不大会跳，缇娜每次去舞会都把我带上，每次回来都揉着脚说再也不带我了。踩在她脚上，疼在我心里，我发奋地练习过，但是并没有什么卵用。有些事不能强求，没有谁生下来体内就挤满三百六十五行的天分细胞，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优秀英俊如我墨阑·法布朗多，遇到交际舞也会伤脑筋。
不过教黛丝还是可以的。
“这里迈左脚。”
“诶······”
“这里也是左脚。”
“唔······”
“右脚右脚。”
“呃······”
黛丝低着头，盯着步子生怕走错，多亏如此我才避免与她直视，她穿上高跟鞋后几乎与我相平，距离挨得又近，如果抬起头我们大眼瞪小眼，肯定会变得相当尴尬。
没有音乐伴舞，少了些许氛围，雨哗啦啦地下个不停，打在屋瓦方窗上，着实有些吵闹。
黛丝头发香喷喷的，睫毛历历可数，我瞧着她刘海间若隐若现的樱红，脑海里思绪万千。
只有三天了。
如果朔雪说的没错，三天过后，这个可爱得一塌糊涂的女孩会突然死去。临日期越近我越怀疑，怎么看黛丝也不像将死之人呀，虽然她经常犯困早上总赖床，但那不算是生命流失的前兆吧。朔雪说因为黛丝不是器官衰老自然死亡，而是被强行砍去了余生，萦绕着她的生的气息虽然浓烈，但似乎三天之后，全部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是装了定时炸弹一样，朔雪说，大概是宿命吧。
黛丝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她抓着我，身子紧绷，动作笨拙，如同蹒跚学步的婴儿。
很快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还······挺舍不得的。
我该如何跟她告别呢，得想一个很棒的点子才行，比如准备一百首甜到掉牙的诗，挑个风景超一流的山顶，背影是红日沉沉，我单膝下跪握住她的手，将滚瓜烂熟的长诗深情朗诵，鸟儿为我们歌唱，林海向我们弯腰，她噙着幸福的泪水与我相拥，在我怀里静静凋零，然后夕阳入海，黑夜接踵而来，她的身体愈渐冰冷，一寸又一寸，我也完成了我的使命，结束了两人的旅程。
我多半会哭吧。
真的······舍不得啊······
可是没有办法，生死簿又不在我手上。好在还有时间，故事并没有结局，我要带着黛丝在三天里疯完一辈子，任务比较艰巨，天公可能还不作美，不过我会努力的，谁让我被这丫头喜欢上了呢？就得做个值得被她喜欢的男人。
“黛丝。”
“嗯？”
“你想要什么礼物呀？”我说道，“你救了我呢。”
“礼物······”
黛丝开始认真思索。
她忽然想到什么，脸蛋蓦地通红。肩膀缩成一团，埋着头怯怯地偷瞄我，舌头直打结。
“接，接接，接接接······”
“接？”
“接接接接接接接接接接······”
······吻。很小声很小声地憋出最后一个字，立马伸出双手死死捂住脸，让人担心会不会无法呼吸，耳朵也是红的，似乎脑瓜顶上还有热汽扑扑地冒。
我听到了黛丝的愿望，虽然细若蚊鸣，但我确实听到了。
——超慌的！！！
我我我我超慌的！！！
为什么会想到要接吻呀？是那个该死的话剧吗？你知道接吻的含义吗？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初吻还在！
要要要答应黛丝吗？老实说我问之前没有准备拒绝，提出什么要求也要满足，哪知道她这么大胆！深不可测啊黛丝酱！
答、答应吗？
不答应吗？
她好不容易有个愿望，既然不想她留有遗憾，就该毫不犹豫地吻上去呀！之前说的信誓旦旦，真正到了现在还是怂逼一个！
让我再考虑一下啦！
还考虑什么？这么赞的女孩，喜欢上你真是白瞎了！她救过你两次哩，哪回你身处险境不是她从天而降，风卷残云横扫一切魑魅魍魉，大吼着“不要欺负墨阑！”，威震八方，哇擦哇擦，简直是那英姿飒爽的白马王子呀！你心里是不是倍儿感动！她对你言听计从，你走哪她跟哪，像是你的小尾巴，你说逛街就逛街，再累也去给你当换装娃娃，你说早起就早起，抱着枕头呵欠连天，还是从被窝里爬起来啦，又听话又乖巧，简直可爱到人神共愤啊！这么可爱的女孩想和你接吻，你有什么不满足？你丫还在摆什么大架？
但是不行呀，我不能吻她，我从来没有······爱上她。
回过神来，黛丝不知何时退后了几步，双手背在身后，默默地看着我。
没有见过她这幅表情。像是小小的孩子趴在橱窗外，好久好久，终于放弃了最渴望的玩具。
其实我见过的，一下子想了起来。站在试衣镜前的时候，品尝美味甜食的时候，坐在马车里的时候，游玩拥挤景点的时候······她远远地注视我，悲伤一闪而过。
她忽然笑了。
“骗你的~”黛丝说到，“被吓到啦？”
不知该怎么回答。
心一点一点寂了，空气沉闷得窒息，雨无休无止，快要淹没这座城市。
我重重地深呼吸。
“诶~想吃沙冰吗？你最爱吃的。在房间里等我，我马上去买回来。”
*
“主人，雨很大。”
没精打采地瞥了眼朔雪，她不知从哪处弄来一把伞，踮着脚尖帮我遮雨。她个子太矮，没帮我遮到多少，自己倒湿透了。
“我来打吧。”我接过伞，把手中装着沙冰的纸袋递给朔雪，“别偷吃啊。”
“哼，小气。”
“全部是黛丝的。”
“她吃的完这么多？”
“嗯，你别偷吃。”
“切~”
朔雪咋咋嘴，向我贴了过来，避免被雨淋到。
“是这条路吗？从右边走比较近吧。”
“稍微绕一下。”
“哦哦，好吧。”
朔雪把纸袋换到右手提，左手抱住我胳膊，开心地哼起歌。
“······黛丝她。”
犹豫半晌，我开口对朔雪说。
“早就知道我不喜欢她吧。”
“也许。”朔雪心不在焉。
“她的告白，我逃避着没有回应，想让她尽可能开心地度过余下的日子······我的自作聪明，一直在伤害着她吧。”
“主人讨厌黛丝姐姐吗？”
“不讨厌啊，超喜欢的，但不是那种喜欢，”我思索着，“与对缇娜的喜欢，不一样。”
“愿意和黛丝姐姐在一起吗？”
“愿意。”
“但是不愿意同她接吻？”
“嗯，不愿意。”
“即便三无姐姐已经死了？”
“······即便缇娜，可能死了。”
“说起来，主人为什么要带着黛丝姐姐离开森林？”朔雪抬头问我。
我脱口而出。
“因为她不该呆在里面啊。”
“多管闲事吗。”
“差不多吧。”
“明明不喜欢她。”
“唔，但是，一想到黛丝会那样死在森林里，就觉得她太可怜了。”
“原来是同情她呀。”
朔雪说的轻描淡写。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点点生气。
“不是同情。”
“那是？”
“······不仅仅是同情。”
“还有呢？”
“还有······”
还有什么？
形容不出来，但绝对不只是同情，还有更多的，更多的某种心情。
那是一个美好的女孩，她是神明最宝贵的明珠，却只能囚禁在大森林里，无人问津，她寂寞地发呆，也许很长的时间过去才会有谁来找她，最后只看到窗边一堆森森白骨；也许永远不会有前来拜访的家伙，谁也不会为她哭泣，反正她死了还有新的神使，木枯木荣斗转星移，她就那样被世界遗忘了。
多么孤独啊。
本来这不关我事，我最多感慨红颜薄命，仅此而已。
但我还是砍倒了枷锁一样的重峦叠嶂，带上她浩浩荡荡逃了出来，一路欢歌和笑语，我们流浪去遥远的地方，从特克斯兰到普缪尔赛，还有一堆国家巴拉巴拉，吃呀喝呀玩呀，带她领略一切不曾领略的快乐。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记得那样一个午后，有浅浅淡淡薰衣草香，斜斜的阳光中灰尘闪闪发亮，她很认真地告诉我她一直喜欢我，说完就壮烈牺牲，缩在床角脸红得爆炸。
这个就是理由了，够吗？
“黛丝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
我一字一句。
“我想珍惜她。”
“那不就结了，”朔雪无聊地哼哼，“随心所欲随刃而行，想亲就亲不想亲就不亲咯，管它是情是爱还是花花公子耍流氓。”
“等缇娜醒来这样跟她解释，希望她不要误会。”
“虽然你一直很在意三无大小姐，但其实只是你单方面地暗恋吧？人家才不在乎你跟谁暧昧呢。”
“唔哇，你不要戳我痛处。”
我们在伞下打闹起来。
“暂停暂停！下着雨呢，衣服都湿了。你把袋子拿好，别甩啊甩的。”
“好吧好吧。”
虽然没有爱上黛丝，但是她对我很重要。我在心底默念。
现在她肯定很悲伤吧，我胆小地逃跑了，把她落在旅馆里。
对不起呀，吃完沙冰还请原谅我，虽然不能和你接吻，但是亲亲额头我还是愿意的······之类的事要我做几次都行，我会一直安慰你，直到你不再伤心为止。
踩着深深的水洼，水花飞溅，我乐观地考虑着以上的事情。
等我回到旅馆，房间已经空无一人。
黛丝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