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瓦莉尔视角】
片刻的沉默后,希瓦莉尔轻轻将鲁迪乌斯的遗体放下,站起身来。
阿尔曼菲和托洛菲摩斯不由得浑身绷直,飞快地对视一眼。看见他们的反应,希瓦莉尔轻叹一声:“有必要吗?”
“什么意思?”阿尔曼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不想说得太失礼,可如果真的要动起手来,那现在前来回收我的,最起码也要有「时间」之斯凯刻特,「破坏」之德特霸司和「疯狂」之弗利亚司法尔。”希瓦莉尔环视周遭:“而不仅是你们三个。”
“……”阿尔曼菲隐藏在狐狸面具后的脸一抽,正想反驳,卡罗旺特发话了:“希瓦莉尔,看来对我等旁观这个小鬼误入破灭之歧途一事,你怀着相当的不满。”
“我不需要这么想,也不会这么想。”希瓦莉尔紧紧盯着那副蜘蛛面具:“毕竟事已至此。再说,我怎么会对执行佩尔基乌斯大人指令的你们心生不满呢。”
“你愿意这样想的话,可就帮大忙了。”阿尔曼菲抱着双臂,审慎地眺望着希瓦莉尔:“就算是我,也不想对上你暴走时的光线呢。不过,你这话怎么说得好像对佩尔基乌斯大人有想法一般——这可是大不敬。”
“我可是佩尔基乌斯大人的第一号使魔。即便大人答应了让我全权负责这个孩子的观察工作,然后又默许这个孩子被重伤至此,我又怎么会有想法呢。”就算自己的鸟形面具早已破碎掉落,希瓦莉尔此刻的脸上也看不出分毫表情,无悲无喜。
“差不多得了。”托洛菲摩斯的声音极低,却清晰地传入其余几人的耳中:“我们不是来吵架的,有正事要办。”
“见证鲁迪乌斯的最后,然后带我回去复命吗?”
“要是你还是这么信不过我等,那现在可就真的是这个小鬼的‘最后’了。”卡罗旺特一跃,以不似老者的轻盈身法落地,顶着希瓦莉尔的目光,走到鲁迪乌斯的遗体前蹲下:“希瓦莉尔,你自己也说得很清楚,你的工作就是观察和解析这个小鬼吧。”
“所以说?”
“可别跟我们说,你在停留于地上的两年多,就没有尝试过用魔力解析这个小鬼的本质。当然,如果那么简单就能办到的话,我们今天就不用出现在这里了吧。”
希瓦莉尔默然不语。
“你也早就注意到了吧?这个小鬼的本质被正体不明的力量隐藏着。”卡罗旺特的蜘蛛面具后,一双平日里浑浊的双眼已经不自觉地眯起来:
“在位格为「洞察」的我面前,就算是放眼整个六面世界,能够藏住自身的能力和秘密的强者也不算多。而一个不满五岁的小鬼,重伤到如此地步,观察起来却仍然迷雾重重。那股力量维持着这个小鬼的魂魄,同时还有余裕对抗我的「洞察」,它就是强横到这种地步。”
“为了早日看破鲁迪乌斯的本质吗?的确,这是相当效率主义至上的决策。”希瓦莉尔的声音不含半点波动。
“姑且还是要说明一件事——那只魔物,绝不是佩尔基乌斯大人亲自释放的。”托洛菲摩斯再次打岔:“就在昨晚,占星魔法阵和佩尔基乌斯大人的未来视同时指向了这里——佩尔基乌斯大人只是提前看见了这个孩子被未知魔物重创的可能性而已。”
“总之,希瓦莉尔,我们来合作吧。”阿尔曼菲抱起双臂,手指有节奏地敲着胳膊:“我们如果不来帮忙,以你的精灵魔法,并不足以复活这个小鬼,充其量只能让一个无限模拟这个小鬼生前言行的人偶活动起来而已——当然,你是不会满足于此的吧。”
“不用兜圈子了。具体要怎么做?”
“卡罗旺特会使用「洞察」的力量,从这个小鬼的身体里找到尚未消散的灵魂的坐标。托洛菲摩斯会使用「波动」的力量,强行增幅你与那个灵魂之间的相性,制造与它直接对话的机会。而与这个小鬼最为熟悉的你——任务就是突破那层迷之力量的封锁,与这具身体里还未消散的魂魄进行链接。”
阿尔曼菲侃侃而谈:“本来,修复残缺的人体,应该由「赎罪」之尤尔兹从旁帮忙,很不巧,眼下佩尔基乌斯大人对她另有安排。不过,等到你潜入的深度足够了,与这个小鬼灵魂相连,以你自身的精灵魔法,这个小鬼无论是补上残缺的肢体,还是恢复完整的知性,都是水到渠成的事了吧?”
“如此一来,这个孩子将会得救,我等将能借此洞见这股力量的秘密,向佩尔基乌斯大人复命,而你也可以在地上继续待下去。”托洛菲摩斯摘下兔子面具:“时间不等人,我们都不知道这个孩子的魂魄还能维持多久。”
希瓦莉尔默然片刻后,向天空望去,声音里带上些许苦涩:“各位……自从我们一同在这个时代开始活动,向佩尔基乌斯大人效忠,四百多年过去了,之后还会度过比这长得多的时间吧。我们用着人类的外貌,说着人类的语言,在人类之间行走,然而我们时间的尺度却与人类全然不同。”
“一个人的一生,于我们而言,只是须臾而已。鲁迪乌斯不是长生种,他的一生也会很短暂,为什么就连这须臾的时间,都没有耐心等下去,而要出此下策呢……说实话,我不明白。”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希瓦莉尔?”阿尔曼菲的目光黯淡了几分,正要示意另外两人退后时,希瓦莉尔摇摇头:“一点无关紧要的一己之见罢了。来吧!”
夹杂着风雪的大气中,开始回荡起无法用耳朵捕捉的低沉震颤。灵视够高的魔法师,可以觉察到精灵的异动。光之精灵和虚之精灵,在阿尔曼菲无声的咏唱下,以鲁迪乌斯的身体为中心飞快地积聚起来。
如同对簇拥自己的精灵发出呼应,黄色的闪电开始攀上鲁迪乌斯的体表。咔嚓一声,卡罗旺特的面具裂开掉下,他露出惊骇莫名的眼神,随即流下两行血泪:“它在反噬我!它在抗拒我的权能!快打开通路,我这边要维持不住了!”
“在做了……”托洛菲摩斯费力地答道,一边全力驱使着操纵相位程度的能力,强行将希瓦莉尔的灵体与鲁迪乌斯残躯深处的波动进行调谐:“看你的了,希瓦莉尔!「谕示试炼之刚龙」!!”(Dragonroad Autopilot)
通向鲁迪乌斯·格雷拉特被隐藏灵魂的通路,开启了一瞬间——下一瞬,希瓦莉尔的意识已经在奇异的隧道中穿行。
在这里,所有与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变得暧昧不清,唯一能确切感受到的,便是来回奔驰的红色残影——无论多么尝试聚焦视线都无法窥见其轮廓,然而她却没有来地感受到那些残影似曾相识。
随着她穿过隧道,黄色的闪电有如无形的刀刃,反复劈砍她的意识。无论如何闪躲,都会在下一瞬被追上然后增添创伤。她的身体没有潜入这里,然而创伤和疼痛的积累仍然无比真实。在这处奇异的空间里,似乎魔法也不复存在,没有可以沟通的精灵,而且所有的咏唱都毫无作用。
在这里行走了多久呢?也许只有短短数分钟,也许有数个世纪那么久。希瓦莉尔机械地跋涉在这里,顶着无处不在的闪电,强撑着仅剩的意识不被疼痛吞噬。
为什么要继续走下去?当初是为什么来到这里的?
对了,是为了唤醒鲁迪乌斯的灵魂……话虽这么说,希瓦莉尔感到支撑自己走下去的,大概说不上什么对那个孩子的爱护或者拯救之类的崇高感情。没错,只是单纯的好奇心罢了。
“鲁迪乌斯,你也曾经穿越这里吧……”她喃喃道:“同样的的折磨,你也经历过吗?又究竟是什么,能让你坚持下来?”
如同响应她的话语一般,周遭的残影开始变得有规律了一些。以她的视线可以勉强捕捉到,那些毫不带重样的各种场景,从一开始的欢笑和泪水交织,逐渐收敛到同一件事——死亡。死于怪病。死于处刑。死于决斗。死于暗杀。死于魔物……时间和地点都无从分辨,然而她越发清晰地看到,那些种种原因死去的人身后,都撇下了一个男子,而那个绝望感与日俱增的男子,带着一点熟悉的泪痣。
不知何时,希瓦莉尔的旅途走到了终点。
那里有一个人形的轮廓,蹲坐在原地,头埋在怀中没有抬起,整个人散发出一股苍凉与疏离的氛围。构成那个人形的既不是血肉,也不是魔力,就是这处空间中,无处不在的闪电本身。
随着希瓦莉尔艰难地行进,被电流摧残和折磨的感觉越发明显。估量着自己的知觉快要抵达极限,她在距离几步的地方停下,然后蹲下来,平视着那个人形。
“鲁迪乌斯君,这就是你的正体吗?看起来,实在不像个五岁不到的小鬼啊。”她就这样自言自语着,也没有很指望那个自闭的人形会有所反应。
“说实话,虽然一直不明白你的眼里到底看见了什么风景,又一直在被什么追逐着……不过可能的话,实在不想以这种方式知道答案啊。”她回味着那一幕幕剪影,轻轻叹道:“未来,很辛苦吧?”
那个人形颤抖了一下,不自觉地抬起头来,正好与希瓦莉尔对上目光。那是一张轮廓分明、伤痕遍布的脸,斑白的发须凌乱虬结,大概距离上次打理已经过去了不少岁月——还是说,会为这副落魄面容伤心的人,早已不在了呢?
“对不起,鲁迪乌斯君……毕竟都到了这种时候,我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让你稍微振作一下。毕竟,我大概也没有什么立场说些漂亮话吧。”希瓦莉尔如同被那副重伤的野兽一般的眼神灼伤一般,移开了视线:“对你而言,我只不过是个教点魔法的家庭教师而已。直到现在,你都不肯叫我一声老师,看来你心目中老师的位置,人选早已不可动摇了。”
“从发色看,那是米格路德族的女孩吧?很温柔、很善解人意的孩子,带着你跨出离开家门的第一步,又在你失去至亲的时候让你重新振作起来……也怪不得她的死,成了一切噩梦的起源。”
那个人形仍然没有回话,但是它大概听懂了希瓦莉尔在说什么。它颤抖着缩成一团球,从中不时漏出不成词句的啜泣声。
“就算你经历的那个「未来」不复存在,你也忘不掉那些死者的终末。就算那些人多半不认识你,未来的道路也未必与你的交叉,你还在心心念念想为他们做些什么,哪怕连一句感谢都未必能听到。”她轻叹一声:
“鲁迪乌斯君,我不想评价你这样什么事都一个人扛下去,是负责还是自大。我只能说,人类的心灵,是有极限的。就算你只是我的便宜学生,我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被自己的梦魇拖垮,在成为了不起的好小伙子之前就倒下啊……你这个笨蛋。”
那个人形稍微平静了一些。
“这次的事也是,明明早一点呼唤我,谁也不用受伤……我不用受这副罪,而你也不用把最本源、最真实的灵魂,暴露在我面前,全能的天才少年,还可以继续当下去。”她眼神一黯,没有说出有人坐视他掉进陷阱一事。
“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永远待下去就好了,我会尊重你的决定。就没有能保护好你这件事,我会对保罗大人他们谢罪。因为佩尔基乌斯大人能够复活我,所以就算偿命也没有意义吧,不过如果这能让他们多少得到一些安慰,我很乐意这样做。”
那个躺着的人形已经平静不少,再次偷偷探出头来,打量着那个不顾撕裂灵体的伤害,硬闯这处空间的来客。
“不过,毕竟你的灵魂还没有化作魔力消散,只是被隐藏在了这里。如果你多少还有那么一点期望,想要再试着活一阵子,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事会发生,去体验一下那个一直囚禁着你的「未来」里,没有出现过的人和事……那我也很乐意帮忙。”
感受到纷乱的闪电对自己的伤害已经大幅减少,希瓦莉尔鼓起勇气迈过最后的几步,将本源形态的鲁迪乌斯轻轻从背后搂住。自己的灵体,开始缓慢地崩解成光之粒子,再凝聚成巨大的双翼展开,载着两人开始在无尽的混沌中上浮。
“鲁迪乌斯君,外面的世界从来都不是什么乐园。在你延续下去的人生里,大概会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再次去伤害或者被伤害吧。在成长到真正无所不能的英雄之前,稍微依靠一下我,我也不会介意的……毕竟,我是你的老师嘛。”
【佩尔基乌斯视角】
“以上,就是本次事件的始末。”
玉座之前,阿尔曼菲恢复了一丝不苟的模样,冷静地报告了本次下界的活动记录:利用预言中未知魔物的出现,确认了希瓦莉尔体内,上古天神遗留的权能仍然活跃;同时,检视异常人类鲁迪乌斯·格雷拉特的本质。
关于鲁迪乌斯·格雷拉特,从希瓦莉尔下界调查,并以“魔法家教”的名义贴身观察以来,获取的情报不多,但已经相当耸人听闻:与孩童年龄完全不相称的知性;庞大的魔力总量,以及快速掌握多个系统的上级攻击魔法;优秀的体能与战斗意识。从本次事件,进一步确认了他身上带着与“雷电”相关的固有能力,不需要咏唱,而且与所有已知的魔法体系均不相容。
尽管一开始就排除了魔神拉普拉斯转生对象这一可能性,希瓦莉尔仍然获准在地上滞留下去。这本应是着眼未来的一步闲棋,然而短短两年后,佩尔基乌斯却突然开始棋行险招,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理由。
这究竟算不算借刀杀人呢?如果那个小鬼在未来成为威胁的可能性不能排除,在还未成长起来的现在,抹杀掉的手段明明要多少有多少。当然,这只是阿尔曼菲个人的判断,他将结论藏在心底,静候佩尔基乌斯的指示。
“阿尔曼菲,你们这次做得不错。”佩尔基乌斯双眼一眯:“希瓦莉尔和鲁迪乌斯的事暂且不提,至少还能确认一件事——五年前,「Chaos Breaker」的占星魔法阵并非暴走,而是的确谕示了同等规格的迷之魔物降临。”
“那次计算出的降临方位,是中央大陆的赤龙上颚吧?”阿尔曼菲很快回忆起来:“特地唤醒了德特霸司他们赶过去,可是那附近根本没有什么出格的魔物,只有一堆赤龙骨灰罢了。”
“也许需要改换一下思路。”佩尔基乌斯若有所思:“如果和本次事件一样,不是寻常的赤龙呢?然后被远比赤龙恐怖千百倍的存在灭掉?而占星魔法阵谕示的,不是魔物本身,而是远比魔物恐怖之物?”
“可是,与拉普拉斯复活的时间完全对不上。奥尔斯帝德阁下那时大概在北方大陆。那附近完全没有对得上号的列强。”
“那就去查。”佩尔基乌斯挥挥手:“五年前,误认为占星魔法阵只是暴走,没有派你去地上查清此事,余的这个错误必须尽早弥补。让卡罗旺特和托洛菲摩斯先去休整,你带上哈肯梅尔和帕尔堤姆特,从那里开始调查。不许祭出余的名号,不许被人识破。”
“是。”阿尔曼菲犹豫了一下,还是提了出来:“那么,希瓦莉尔那边?”
“那边你就先不用管。如果有指向阿斯拉王国的菲托亚领地的线索,直接回来告知余就是。”
“了解。在下告退。”阿尔曼菲单手抚胸,鞠躬以后,化为一道金光瞬间消失。
望向再次空荡荡的殿堂,佩尔基乌斯回味着阿尔曼菲复述的话,摇了摇头:
“希瓦莉尔,你说得不错。论时间的尺度,余等与凡人全然不同。不过,有一件事,「现在」的你尚且看不见——”
“已经不会再有下一个四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