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迪乌斯视角】
沉默如同无法跨越的天堑，横亘在逝者与生者之间。
我背靠墓碑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呆，直到目光落在旁边的那一束杏草花上。回想起出门前希露菲的嘱托，还有她跟玛奇玛交换的眼神，我不禁感慨万千。
这是玛奇玛栽种的花。希露菲没有和我同来而是让我捎上，是在以她自己的方式，无言地向老师传达一件事：同样作为老师过去的学生，她终究也选择真心接纳玛奇玛成为家人，而不是选择复仇。要知道，当初玛奇玛对我们撕破伙伴的画皮，露出魔王的真面目时，希露菲甚至抛开了回复术士的职责，咆哮着“我要杀了你”冲在最前面，她的绿发就是在那一战里尽数变白。
无论是我，还是希露菲、洛琪希和艾莉丝，每个人都对玛奇玛有着充足的理由爱恨交织。当初赌上了自己与家人甚至整个世界的命运的我们，心里可是一点都没底，不会想到经历那么多的坎坷，多年以后一切终能尘埃落定，大家都能过上平静的家庭生活。
“勇者驯服了最后的魔王，世界迎来了真正的和平，可喜可贺。”
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带着自嘲的微笑：
“让大多数人这么相信，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勇者自己没有膨胀到分不清‘取得足以讨伐魔王的力量’和‘取得厌世魔王的倾慕与承认’。但不管是哪边，当初我们的确有得选，可以选择将玛奇玛毁灭到一缕头发、一片指甲都不剩下，彻底断绝她以任何形式再次降临的可能性。老师……我没有选择为您报仇，而是选择相信她，安慰她，接纳她……带着所有过去的创伤，选择真心爱她。”
老师，你的学生是这样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会寒心吗？你会恨我吗？可这样的问题，终究只会在我的脑海里浮现片刻而不是说出。到头来，这只是廉价的自我安慰而已。要是能用死灵魔法听到一番斥骂，我反而会释怀一些……然而听不到。
“老师，我和玛奇玛不是那种会顶着假笑掩盖真心、避开对方的雷区维持表面的和睦那种便宜夫妻。不惜撕烂伤口、挑起纷争，无论以多么过激的形式交流，也一定要交换秘密、看透真心……直到今天，对于当初将您铸造成一次性武器这件事，她仍然不打算说半句对不起。哪怕这样，我仍然选择了她，我也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账，对吧？”
哪怕回到过去，面临相同的选择，答案仍然不会改变的话，那就不要说「对不起」。哪怕说出来也只是为了释放善意、弥合伤痕，哪怕是双方都心照不宣的小小谎言，不说就是偏不说，甚至还要火上浇油，将当初的选择背后的残酷真相暴露无遗……
玛奇玛就是这样认罚不认错的偏执狂。和她夫妻这么多年，我也被感染了不少吧。既然当初选择了玛奇玛，那我同样也没有半点资格跟老师说「对不起」，必须在余生中带着这份负罪感前行。说得倒是好听，可是时间的冲刷下，与老师共处的记忆和失去老师的创伤，都逐渐模糊起来；我久违的扫墓，大概也只是为了在人生的后半场，再回首一次抓不到尾巴的童年吧。
“很久以前，玛奇玛仍然装作我们的伙伴时，不止一次聊起一个思想实验。杀害一人以后拯救另一人，大约算不上善恶相抵；可若是拯救十人，百人，千人，甚至更多呢？只要事后可以拯救足够多的人，偿清这笔道德上的债务，杀人就是理所应当的权利，对吗？”
当然，那些时候的我们没有注意到，这不仅仅是玛奇玛打发时间用的黑色幽默，这其中隐藏着太多的言外之意。比如，当初那件昙花一现的决战武器，打倒「枪」之恶魔拯救了整个六面世界，那就是玛奇玛以老师的全部生命为代价所铸。单论结果，既然确切地拯救了全世界的无数人，那么杀了就是杀了，不补一句死得好已经很照顾面子了，凭什么说对不起？
“可是，这份代价真的有必要吗。君临无数恶魔的玛奇玛，为了干掉「枪」之恶魔非得这么干不可吗？难道不存在别的攻略法，难道不是她拿出真本事全力以赴，就可以亲手干掉「枪」之恶魔吗？”
比起“当初就是你害死了老师吗”，这才是面对玛奇玛最难问出口的问题。
“真希望这辈子咽气以前，能听到一句‘是’或者‘不是’啊。哪怕无法改变过去。”
年轻时再怎么激烈地交流过，现在我与玛奇玛也算得上老夫老妻，不会再三天两头找茬干架。我们彼此看透过对方最丑陋的模样，就算是这样也把日子过下来了，可是玛奇玛至今仍然没有对这个问题松口，我也识趣地一次都没再提起过。
至于上次……我实在不该在她怀着身孕，身心最敏感脆弱的时候，拿这种历史问题逼她对账反省。
“我听到的答案，只有‘也许’。她说光凭她自己，也许会受伤甚至有生命危险。如果不是很麻烦很累就能拯救世界的话，作壁上观可以说是一种不义；可如果力量‘恰到好处’地强大，独自拯救世界仍然要承担巨大风险的话……处于被拯救立场的，有何理由对她挑三拣四呢？无论她的做法如何残忍？”
也许，当初不牺牲掉老师也有希望讨伐「枪」之恶魔；但玛奇玛选择了对老师痛下毒手，也确切地做到了当初强者云集的人类联合军也做不到的伟业。与其说是为了拯救世界之类堂而皇之的理由，倒不如说是干掉同一个生态位的竞争对手，或者是保护自己认定的私有财产？
“也许，她在这件事上的暧昧不清，本身就已经是再清楚不过的回答了。”
我并不认为当初玛奇玛和老师之间有什么私怨，或者会出于什么独占心而作出这种选择。毕竟，玛奇玛完全可以对希露菲她们也下毒手，然后把我当成单纯排解寂寞用的宠物，结果一番波折以后她和大家都能和谐共处。
“抱歉，老师，刚才我一直都这么自说自话。都说人上了年纪就念旧，老是回忆旧事，原来是这种感觉啊。谢谢你，老师……至少这一次，我有了安然地变老的机会了。”
背靠着墓碑，我越说越迷糊，熟悉的想打个盹的睡眠欲又涌了上来。没关系的，现在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跟大家都打了招呼，几天时间就回去，那现在小睡一会也无妨吧。
“晚安，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