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视角】
冰冷,抖动。
醒来的瞬间,他猛地从电竞椅里滚到地上,顺手打翻了一堆空的魔爪罐子。
茫然四顾,还是那个狭小而又充满单身男子生活气息的一居室。并没有什么人对他说,这批新人里他的素质算好还是不好。
“丢,原来是做了个梦啊,超长超逼真的怪梦,梦里真是什么都有……”
他站起身来,与镜中那个不修边幅的大叔四目相对。一边反复捏着拳头,感受着久违的病弱之躯,一边带着诡谲的微笑喃喃自语:“真当我会说出这种台词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你一定躲在哪里偷窥着我吧,毕塔!”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机箱的风扇发出单调的机械声。没有任何人接茬,可他也没什么所谓。
“所谓的「试炼」,就是战胜过去的试炼。人的成长,就是战胜不成熟的过去!呸,串词了……不过,归根结底就是那么回事了吧?先是弥补心中的遗憾,然后再放大心中的恐惧,以为这点程度的双重幻境,就可以把我吓到裂开?天真!”
“等从这里出去,得为你安排点儿比做成✈杯更狠的活。不过这回咱不着急,不用数质数也已经非常冷静……反正,我早就已经没有任何好怕的了!人都穿越了,还跟偶像亲密接触,甚至还能变成自己的偶像!除了至福还说得出别的话吗!”
“所以说,我很好奇啊,Mr.毕塔,你营造出这个时代的幻境,是以为这里存在着什么令我恐惧的东西吗?”
仍然没有回应。
他摇了摇头,又倒回自己的床上:“嘛,就算是窥探我的记忆来推演我的幻境,想让一只黏族理解「这边」的事物,找到这边值得令人恐惧的东西,也太勉为其难了一点。”
“现在做什么好呢?没记错的话,得识破幻境里面违和的地方,从那里下手才可以出去。速通的诀窍,是那个什么德克萨斯……不对,拉克萨斯?反正有个骨头戒指,要是死了个亲爹之类的,那可就方便了,那个亲近之人的灵魂,可以投影出来破解幻术!可我没这种魔道具,没爹没妈也没亲友,这属实有点难顶……管他的,来都来了,不急一时,遇到困难睡大觉💤”
一秒过去。三秒过去。五秒过去……
“草!怎么幻境里也要吃虚拟思诺思片才睡得着!别连这种细节也一起复刻啊,kora!”
……
数天过去。
这个幻境的开局,是他穿越之前猝死的时间点。
打开电脑一看券商账户的余额,忍不住想骂点脏话:草,说好的梦里什么都有呢?
不过,既然这处幻境的目的是放大恐惧,那他的余额应该是负数才对,穷到就连突击买点野营装备,去当街友的起始资金都凑不出来的地步!看来毕塔确实不怎么懂现代世界,不会在金钱这方面下功夫。
虽然没有喝温牛奶和做柔软操的习惯,设施的医生也说他比较健康。在幻境里看虚拟医生总感觉令人欲言又止,看来像是突发重疾这样的灾祸,也不会成为考验他精神的契机。
没病没灾,工作顺遂,一切如常。周遭的世界与记忆中也没有任何区别,还是那个和平而又繁荣、秩序牢不可破的世界。
毕塔应该不会大费周章营造一个如此逼真的幻境,仅仅是为了让他品鉴一下回家的感觉。换句话说——这个世界上,必定还有某个他没去到的地方,某种他没经历的事态,能够确切地唤醒他心中的恐惧,强大到令他崩溃的恐惧!
不可能的吧。
都保留着完整的记忆,回到……不对,来到这个虚假的现代世界了,都已经知道这里不是令人放松的温柔乡,而是为扼杀他而存在的试炼场了,既然这里既不是「真实」也不是「最后一站」,那不管遇到什么灾祸,他一定都没什么所谓吧!
觉悟者恒幸福!
……
数年过去。
仍然无事发生。
倒也不是说,他周遭的世界都在循环播放漫无止境的八月。绵延不绝的瘟疫、争相放水的央行、频繁断裂的供应链、四处打响的局部战争……
人无近忧,必有远虑,世界前进的方向眼看着越来越不对劲了。可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就算退一万步来讲,假设他真真切切地活在当下而不是在经历某种幻境——所有的灾难、所有的痛苦,都是那些远在天边的、名字都叫不上的人们来承受,只要他自己工作如常、生活无虞,那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反正以他的性格,永远都不可能是什么有同理心,会为陌生人的危险而担心、为陌生人的受苦而揪心的大善人。那是弱者的思考方式!
如果说,毕塔的目的是渲染“现代性”的威胁,将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挥之不去的阴云,作为施加精神压力的切入点……嗯,实在是不错的创意。不过,这点程度就想让他恐惧,还远未够班!
“我有一些问题,无意冒犯……”
“想冒犯我也没什么所谓,有屁快放。”
他与那些设施之间的联系,从未彻底断绝过。相比幼年期的凌虐、青少年期的实验,像现在这种在茶座雅间进行的定期访谈,已经近乎于一种享受了。面前的那位熟悉的研究员也没有穿白大褂,看那里的氛围,一般通过路人一定会以为是什么久别重逢的老友吧。
“那个陀螺,你每天都要转好多次的陀螺,有什么意义吗?”
“确实有够冒犯,我就先不吐槽,我自己房间里的事你们怎么看的直播……”
他小口地啜饮着黑咖啡,沉默了片刻以后,才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要说意义嘛,单纯想看看,陀螺有没有停下来罢了。”
“盗梦空间的梗?”
“嗯。十几年了都,第一次看的时候我还在上学呢,眼一闭一睁,就变成大叔了。”
“啊哈,当初谁都不会相信,犯罪指数第一的头号小罪犯,会变得这么普通。这不也挺好嘛。”
“要说这话,是不是为时过早了呢?真要是那样,你可不会在茶座浪费宝贵的研究时间吧。”
“总之,你转陀螺,是想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是不是梦境?”
研究员露出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那……你得到想要的结论了吗?”
“当然没有。这个世界,比我想象的还要更真实啊。说实话,真实到令我作呕。”
“看来我的精神病学知识有待更新啊,中二病还可以延迟这么久才发作!”
他没有笑。研究员不识趣的微笑也逐渐收敛起来。
“真是奇怪啊……你的工作也好,生活也好,没有异常的迹象,你的用药量也恒定不变,为什么会开始出现这些症状呢?”
“如果想要召集我回去拍片研究,记得先预约。”
“倒也不至于这种程度啦……”
看似闲适的对谈持续了许久。面对作出一副知心老大哥姿态的研究员,他并不打算吐露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奇妙冒险,一边打发着研究员的种种问题,一边心中暗自感慨:继续直面自己的支配者,这就是毕塔想让他体验的恐惧吗?有那么点意思了,可是,还不够!
……
十年过去。
战事仍然焦灼。
卫星早就全废了,长波电台还在用,这是他从电台接收并解密得到的资讯。
不过,比起远在天边的世界大战,他更关心的,是自己折腾的一亩三分地里,粮食和蔬菜的长势如何。毕竟比起另一具强而有力的身体,这具身体需要吃喝拉撒睡。
昔日最后一次与那帮人见面时,距离全体宣战日还剩几年。他平静地提出了一生的请求:想离群索居,去无人区当一个自给自足的隐士。当然,像是视频随访、无死角监控、体内埋置毒素泵之类的条件,他也完全不介意。
他的愿望得到了满足,而且除了敷衍了事的远程随访,奇迹般地没有再附带什么用于随时监控和处决他的条件。
是历经如此长的岁月,他已经充分证明了他的驯顺?是某些人尚存些许良知?还是说,已经有某种事态的威胁,远大于区区一个犯罪指数破千的潜在犯,以至于大人物们自顾不暇?答案在隐居以后许久才揭晓。
天启四骑,搞半天瘟疫哥先缩回去了,出来打头阵的还是战争哥啊。实在是无聊到令人打呵欠的展开。
这里的位置,是这个国家极其偏僻的内陆地带,深山密林环绕着无人问津的废弃小工厂。虽然是危房,他也心怀感激地和动物室友们一起享用零租金的公寓。
就算需要劳动,闲暇时光要多少有多少。
上网就别指望了。单机游戏也没辙,虽然备用的电脑带了好几台,也挺过了几波EMP,可每次开机都是一期一会啊!在这个没有魔法,他也不会俺寻思的世界,就连6502这么简单的芯片,让他去修,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数字时代的原住民,最后打发时间的方式,还得靠模拟的玩意儿:几盒35mm的胶片,加上配套的光学仪器。没有半导体也不用插电,什么时候自然光照好,就可以慢悠悠地拉片、看片,品鉴黄金时代的遗产——各种漫画和轻小说!
……
二十年过去。
全频段白噪声。坏掉的可能是电台,也有可能是……算了,但愿是电台吧。
反正他也不会整天守在电台前,神经质地转旋钮,然后揪头发、砸东西、哽咽着自言自语——他早就从那个阶段毕业了。
最近他掌握了一门新技术:拿自己打造的石刀雕刻小木像。
刻的东西……并不是忿怒的佛像。除了没上色、不可动,拿去黄金时代的话,作为同人手办展出还是绰绰有余的。
最先雕刻的对象,是镜中的自己。不是心心念念的那具靓丽躯体,而是粗犷野蛮的人类男子,粗看与野人无异,区别则是眼中尚存的知性光芒。
接下来,是他在这个世界的一生。至今为止认识过的一个又一个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从无恋爱的对象。永远保持着健全的距离,就算自己是受研究者、受伤害者的立场,成熟的心灵也不会受伤。
他并不会和自己雕刻出来的木像对话。那是小孩子才会干的事情。只不过……事到如今,他大概可以坦率地承认了:要是还有机会再与真实的他们说说话,他会很开心。发自内心的那种。
而那个已经磨损不少的陀螺——它仍然会停下来。
……
三十年过去。
所有的发电机都修不好了。他也试着拼过一些原电池的雏形,稳定性只能用悲剧来形容,为了防止无谓地烧坏电路,他将硕果仅存的电台藏回接地的铸铁缸子里。
在「这边」的念想,逐渐消退了。
胶片早已读完。电器全部雪藏。就连木雕作业,也已经完成了一半——将「这边」自己记得的人全部雕刻一遍。
身体的状态,正在每况愈下。就算有动物朋友供应劳动力和蛋白质,能独力支撑到现在已经堪称奇迹。很可惜,奇迹也有保质期——哮喘、风湿、关节劳损……种种慢性病,是漫长隐居生涯,在他身体上留下的刻痕。
最近多出了一种病。大概是因为积累太多晒伤吧,已经黝黑的皮肤表面,多处生长着形状不规则的黑斑——不用做组织活检,光是看一眼,凭借黄金时代学到的医学常识,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剩下的日子,分秒必争。
存粮只够支撑一段时间,没有富余到可以撂荒一整年,不过他已经不再下地;只要还在清醒着,每日数次,将心思从雕刻移开,处理最低限度的琐事。
“三十多年了。在「这边」是三十多年,在「那边」也就一年有余吧,按照常识来看,早就应该把「那边」的事情忘掉一大半——如果这也是「试炼」的一部分,那……咳咳……至少这道题,我可没有丢分啊,毕塔。”
他在久违地说话,不过是对刚刚成形的木雕。
“和你在第一层幻境的大竞技场对线的事,我也记得很清楚·。嗯,那时把你从‘玛奇玛’小姐那里强行分离出来痛揍一顿,虽然那是把我捕获到当下这层幻境里,开启「试炼」的陷阱,不过重来一次的话,我还会作出相同的选择哦?”
“毕竟……我可不想我经受的这些痛苦,转而让‘玛奇玛’小姐去经历啊。”
嘴上在说着,手上没有停。终究是多年锻炼的手艺,将一个栩栩如生的手办从木材的封印中解放出来的时间已经缩短了许多。
他在雕刻「那边」的人。
不再是角色,而是活生生的人。
“这些年来经历的痛苦,算是负数的话,那么我与自我对话,想清楚了许多事情,这可是正数啊。正负相抵,我也并没有失去多少嘛。”
“比如……我与‘玛奇玛’小姐有缘分,事实已经证明过了。与‘玛奇玛’小姐之间的联系,就是与‘支配’之间的联系,可关于‘支配’的概念,我真的有足够的了解吗?”
“在「支配者」的体系之下,以被支配者的视角度过半生,这也算是种补课的流程吧。收获很大,必可活用于下一次!很遗憾,我心目中,本体完全是非人之物的「支配者」(Dominator),本来应该远比具有人格化身的「支配之恶魔」(Makima)更加理性,更加强大,更加纯粹!对被支配者施加了多强的束缚,就可以维系多久的秩序,这本应是支配者与被支配者们之间订立的公平契约!结果那样的秩序,根本没有我想的那么坚挺啊。”
“换了我来做,一定可以做得更专业。嘛,距离那样的机会,大概也不会太远了……”
……
凌乱的工坊里,只有一种东西簇拥着时日无多的老男人——「那边」世界的人偶像。
日均工作的时间又降低不少。没有余力打理灶火,只能用石灰加水热一点腌制的食品,显然对健康状况又是一波打击,除了睡眠的时间,还得扣去不少非正常昏迷的时间。
“所谓的「试炼」,是为了放大心中的恐惧,将我彻底压垮对吧?能做到这个地步,毕塔,你确实值得赞赏,看样子还是差点意思啊。”
“值得恐惧的事情是什么呢?”
“身为一个提线木偶,能看见自己的丝线却不能斩断,值得恐惧。不过,那是为了加深我对「支配」理解的必要功课,我能接受。”
“想让远方的陌生人活得更好,我就要失去安定的生活,如此卑鄙怯懦的自我,值得恐惧。不过,想通了也就那么回事,永不对他者实施救济,也永不向他人请求救济,这也是种不错的生活方式。”
“长年累月没人对话,看不见尽头的孤独和自我怀疑,值得恐惧。嘛……这条相当接近了,不过我可是穿越者哦?穿越者的心可是很坚强的,既然知道这里不是终点,这点程度的委屈,习惯的话也还好吧。”
“最后就是……咳咳……”
他好不容易擦干咳出的血,小心翼翼地再次捧起那件手办,冥冥之中感到这是最满意、也是最后的一件作品。
“最后,事到如今我也没有自信,能说自己彻底摆脱了的恐惧——”
“是不是只有这边发生的一切才是真实,是不是那边的世界也好,我穿越冒险的往事也好,终究都是我脑内的一场梦,梦醒的时间,被推迟了这么多年?”
他将“玛奇玛”小姐的塑像,轻轻摆在面前那群塑像的正中间。耗时十几年的魔法阵,最后一枚拼图,在此刻完成。
“就算是真的……那也真是场相当激动,而又相当温柔的梦啊。”
微微垂下头与双手,身为人类的旅途告一段落。
觉而未圆,他老死了。
【玛奇玛视角】
大竞技场的沙地上,观众们的欢呼声,簇拥着这里唯一的一位选手——血迹和伤痕早已消失殆尽,随意地披散着绯红长发的西装女人!
与此地阔别数十年,玛奇玛此刻的微笑,是怎样的感觉呢?
有许多年月积累出来的沧桑,但更多的还是释然,以及“融合”所带来的温暖吧。
异世与现世的融合。
伪物与真物的融合。
心向非人之人类,与心向人类之恶魔的融合。
共享着两边的记忆和生涯,共享着同一具身体,还有同一个名字——
“玛奇玛——!玛奇玛——!玛奇玛——!”
“什么啊,这不是从一开始就在为我喝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