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迪乌斯视角】
看到希瓦莉尔那一瞬的眼神,我的心为之一揪,下意识地大声反驳道:“不对!我才没有那么想!我真的……真的……”
撒谎。
我从她的目光里读到了这样的意思。我无法继续嘴硬下去,毕竟她说得完全没错——
已经誓言将「复仇」放在第一位的我,在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人生里,要与罪魁祸首做个了结!
那些遥远的未来,彻底成长起来的我,再次启程行动起来以后,难道不就应该是孑然一人吗?
“没关系。”
她的声音有些低落:“没关系的,鲁迪乌斯君。不想说下去的话就不要勉强自己,好好休息吧,也不要担心家里的……”
“希瓦莉尔……”
我颤抖着紧紧攥住被子的一角,低着头,不敢抬头看没有戴着鸟形面具的她,此刻是什么表情。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安静地接受她的好意睡一觉,之后就算不再装作无事发生,身心都会有更多的余裕去考虑之后的行动吧。
可是不行。不管是我的良心还是直觉都在催促着我,必须趁现在把一些事情说清楚!要是不那样做的话……
人类的心灵,是有极限的。
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这句话,但我至今为止的怪诞“童年”,都在为这句话添加注脚。长期戴着假面,扮演天才儿童的我,那些心中积累的负担,就算“从头开始”也绝不会清除,只会积累。
我要赌它们压垮我之前,我能够完成复仇,不过至少——现在说不定是机会,可以卸下那么一点负担,让我前方的道路再延伸那么一点。
“希瓦莉尔。我究竟可以给你什么?”
“嗯?什么意思?”
“因为很奇怪啊……”
确实很奇怪。毕竟,既然都已经下定决心,那为什么我会如此软弱,以至于现在又一次,就连眼泪都无法止住?
“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教给了我这么多……可是我什么都没有给你……很奇怪啊……这种事绝对很奇怪啊……呜呜呜……”
“哎~~~”
希瓦莉尔长叹一声,许久以后才悠悠地吐槽道:“鲁迪乌斯君……懂事的‘小孩子’的话,在这种时候比起斤斤计较,更应该做的事情是许下诺言,等成长起来以后,再想办法回报吧?”
“不行……对不起……”
“我想也是呢。人生苦短,你接下来的人生想要怎么使用,早就已经拿定了主意吧?”
“……嗯。”
“那前方可是地狱哦?哪怕是虚假的诺言也好,不打算说出来诓骗一下你的便宜老师,让前方的道路上增加一点助力吗?”
“不行!因为,你是我重要的……恩人!我已经亏欠你太多了!”
“哎~~这副听不进劝的顽固模样,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啊。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别说对不起,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这家伙能扭曲到这个地步,真正该责怪的那个家伙,现在大概谁都够不着呢。”
她的手再一次覆盖在我的头顶:“鲁迪乌斯,你是来自未来的迷途之人,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嗯。”
“戴着假面活着,很辛苦吧?欺瞒想要保护的家人,很辛苦吧?看着他们的笑脸时,却忘不掉那些面孔失去生机时是什么样子,很辛苦吧?”
“没关系的……习惯了就好……明明……明明我早就应该习惯了的……呜呜呜啊啊啊啊……”
我身侧是保罗或者塞妮丝的话,为了他们着想,我就算落泪,也一定有他们可以理解、力所能及的理由。
如果是一张白纸一般纯洁的诺伦,我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卸下一点伪装,放飞一下自我吧……前提是不把她吓到。
可是,唯独希瓦莉尔不一样。是因为她已经亲口点破,她知道了我前世的秘密,还是仅仅因为她是希瓦莉尔呢?无论如何,正因为此刻我身侧是她,所以我才可以尽情哭泣……
希瓦莉尔没有立刻安慰我,也没有显得不耐烦,只是在那里,用她平稳的呼吸声,用她手心在我头顶传达的一点点温暖,向我传达一个聆听者的善意。而这样的善意,在我有记忆以来的全部生涯里,已经时隔了多少年呢……
“抱歉呐,鲁迪乌斯君。哭出来对你而言大概很难堪吧,不过我还是觉得你这样子更好一点哦?如果经历了那样的煎熬,比起哭泣,反倒还能露出笑颜继续前进,那样的心,一定已经无可挽回地坏掉了。”
“嗯……”
“鲁迪乌斯君,今天也好,以后也好,想要发泄的话,想要从伪装里喘息片刻的话,就来找我吧——像是这点程度的倾听,你也要拒绝掉吗?”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
“好孩子~”
她的声音显得欣快了少许:“说回刚才的话题。你想不通你能给我什么,或者说,我为什么愿意做你的家庭教师?”
“嗯。我不明白……”
“答案是这个。”
她的另一只手,在我的面前一闭一张,就像我在诺伦面前变的“魔术”一般,变出了——
阿斯拉金币一枚。
“?”
“鲁迪乌斯君一直说得好像我在倒贴一样,可家庭教师归根到底也是一份工作嘛。有工作就得有薪水,这是保罗……”
“拜托,我是认真的在问!!”
“行行行,看来还没恢复啊,玩笑都开不起……”
希瓦莉尔撇了撇嘴,兴致索然地收起金币:“这是佩尔基乌斯大人下达的命令……至少一开始时是这样。”
“嗯,还打了一架来着,真是怀念啊。等等……那时你说你要确认我是不是魔神拉普拉斯的转世体,那是依靠观测我身上的拉普拉斯因子做到的吗?”
“那时候我话没有说全。”
希瓦莉尔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一开始就进入了佩尔基乌斯大人的视线,而且多半并不是靠拉普拉斯因子!就在你出生的甲龙历407年,「Chaos Breaker」上的占星魔法阵发生了暴走。在那之后,佩尔基乌斯大人动用了初代狂龙王卡奥斯殿下传下的遗产,星象计算机「Antikythera」,加上他自己的未来视,最后将异常的根源,收束到阿斯拉王国菲托亚领的布耶纳村,一个叫保罗·格雷拉特的下级骑士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不会占卜,可这……”
“按照龙族秘传的星相学知识,有一种解释方式可以说得通:有一些身上带着特殊「命运」的孩子,他们的诞生,是对世界的考验,所以才会引发这种级别的异常。佩尔基乌斯大人并不能确定,那是说你将成为拉普拉斯转世体,还是某种更恐怖的事态,至少,接下来的任务交给了我。”
“任务……”
咀嚼着这个冰冷的词语,我立刻读懂了希瓦莉尔的画外音。
“嗯。所以在你的视角,我也许保护了你,可是在我的视角看来,这是监视任务的一环哦?你今天都说了多少次对不起,其实最应该说这句话的,是我才对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法杖递到我的面前,向我展示法杖的尖端,我印象中黝黑的魔石,此刻更像是盛着金色流光的容器:“每次你动用身体中蛰伏的力量,我都会收集逸散在大气里的魔力因子。这些是要交还给佩尔基乌斯大人的素材——和观察你的记录一块。”
“……”
“所以,要说亏欠什么,在我这边的视角,其实应该是我亏欠你才对……各种意义上。”
“希瓦莉尔……我在跑过来罗亚的时候,你在后面看着的吧?”
“在上面……不过确实在看着。”
“那更早的时候呢?我在罗亚和基列奴对线的时候,你也在看着的吧?”
“嗯,差点冲出来了……”
“啊这……”
我挠了挠头,欲言又止。
希瓦莉尔的任务性质肯定没那么单纯,现在听她亲口承认这些事,我心底反倒像是有一块悬空的大石落了地——世界上绝不会有毫无理由的善意或者恶意,哪怕成为被监视和研究的对象,起码我理解了希瓦莉尔为什么愿意将这段便宜师生关系持续下去。
“那么,希瓦莉尔……你跟佩尔基乌斯都汇报了什么呢?”
“关于你重生自未来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汇报过,也不打算主动提起。然而,假设佩尔基乌斯大人亲口问起,我不会对他撒谎,因为他是我的契约者和主人。”
“嗯。”
“除此之外,说过的部分不多,无非是独特的魔力和体质、早熟的精神之类的那一套。”
“就这些?”
我不禁为之无语:“感觉不太对……就这么几句话打发过去,佩尔基乌斯不会不满意吗?换了我肯定得把我抓去要塞当成实验动物什么的?”
“嗨呀,你这家伙~”
希瓦莉尔不满地戳着我的一侧面庞:“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是长生种,在地上多待个十年几十年都不当个事的!我们根本不「着急」,所以才要让你不受束缚地继续你的人生轨迹。”
“原来如此……”
我彻底松了一口气,向后往床上倒去:“总之……那条轨迹的未来,还会有你出现咯?”
“就是这样。”
“不管是因为任务还是因为什么别的……以后别辛苦藏在远处,想要我的魔力还是什么别的,就直接提吧,要多少我给多少。难得有机会帮到你嘛。”
“哦呀,少了一大乐趣呢~不过我记住了。”
“我自认为认真起来的话,哪怕现在这个年纪,不能对付的敌手也不多……不过假设真的大失败了,你会出手帮一下的吧……”
“大概会吧,难得的有趣学生,可不能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挂掉呢。”
“最后就是……”
因为心中积攒的许多郁闷一扫而空,感激的心情回荡着,所以我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困意也如同海啸一般袭来:“要是我什么时候失了智开始作孽……你会……打醒我的吧……”
“在那之前……我会像这样拥抱你!”
这是我确切地听到的回答呢,还是我在做梦时,脑子不由自主地拼凑出的幻想?我都已经没什么所谓。在这无尽的混沌之中,被从后面拥住的感觉,多么温暖。而且,潜意识里,这种感觉居然并不陌生……
好像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有什么轮廓都看不清的东西在气急败坏地向我叫嚷些什么,然而不论是那坨东西是谁,还是它在哔哔什么垃圾话,我既觉察得不太真切,也感到没什么所谓,甚至心底还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怜悯——
永远没有人可以拥抱,那样的生涯,千年也好,万年也罢,难道不是一种酷刑吗?
……
这一次的人生里,最沉、最久也是最安宁的一场睡眠,我确切地品鉴到了。
醒来的时候,结界早已解除,拉开包间的窗帘,可以看到罗亚半夜的夜景。希瓦莉尔早已不知去向,不过她似乎有好好地帮我脱掉鞋袜,扶到床上入眠。
非常好!虽然我自认为和希瓦莉尔之间又消去了许多隔阂,可我也总不能事事都麻烦她啊!尤其是某些类型的麻烦事,说不上特别危险,但却一定特别迫切,以我的年龄而言实在是过早了一点,不过既然都已经发生了……
出生在一个有魔法的世界,而且自己的魔法水准还不错,真是太感人了!毕竟,我没有带换洗的贴身衣物,而且这客房里也不可能有洗衣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