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迪乌斯视角】
正当我暗自思考希瓦莉尔提出的问题时，牢房里的玛奇玛停止了歌声，猛地转过头来扫视着囚室的铁窗，看得我几乎心肺停止——她发觉我们在窥视她了？
我向希瓦莉尔抛了个眼神，而希瓦莉尔则毫不慌张，对我低声说：“没关系，咱们俩一直隐身着，声光气味还有魔力，里面都感知不到。”
嗯，是我多心了吧。玛奇玛的视线，并没有在我这里停留太久，只是茫然地扫视着周围。最后，她扔开了抱着的枕头，抓住拴着她脖子的锁链，哗啦哗啦摇晃起来，一边摇晃一边高声喊着：“喂！绑架犯先生！我肚子饿了，给我做点什么吃的拿过来！要像阿斯拉御厨给国王大人端上盛宴时的大餐那样做！”
“……”
我和希瓦莉尔面面相觑。
“所以说，玛奇玛异常的地方可远远不止魅魔的血统。真是个有趣的女人。”
希瓦莉尔露出一丝微笑：“怎么样，鲁迪乌斯君？不用顾忌我，你自己怎么想，要不要给她弄点好吃的呢？”
“既然不是人类的身子，恢复力这么离谱，那么饿上一段时间也不要紧的吧。”
我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既然要审问她，看破她的所有秘密，那就必须要拿出真本事！糖和棍子缺一不可，给她吃的东西不是本分而是奖励。到时候，还得麻烦你和我来扮一下黑白脸了。没问题吧，老师？”
“当然没问题！”
“不过确实，我也该吃点早餐了，而且不可能拿这间地下室里的干粮来招待你吧。老师，咱们去外面吃点好的，顺带再商量一下之后的行动……”
说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一丝违和感：“话说，这里根本没有和地上的通道，可是老师你来的时候，我也没感觉到有土魔法的迹象啊？”
“啊啊。关于这一点，鲁迪乌斯君——比起用言语来解释，先用你自己的身体来感受一下吧。”
希瓦莉尔从我的腋下伸出双臂，把我整个人从后面紧紧抱住，而我甚至无暇品鉴被她柔软的身子压在背上的美好感受，而是为眼前的景象而咋舌：“等等，老师，影子，你的影子怎么在变形……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一瞬间，我的世界黑了下来，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了。
不，并不是完全剥夺了五感。唯一剩下来的知觉，大概就是触觉吧；我仿佛身上不着片缕，全身上下的肌肤，都被某种温暖、黏滑而又富有韧性的东西，从所有的方向包围着、积压着，像是在把我整个人挤过什么通道一般——不，说得夸张一点，简直像是让我整个人都保有着完好的意识，再次体验了一遍“被生下来”的感觉一般！
“啊啊啊……”
我混乱的头脑还未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这段旅程便告一段落。跌坐在地上的我，被突如其来的亮光刺激得双眼流泪，口中的呼喊也被希瓦莉尔照头顶捶下的重拳截断。
“冷静点，这可是罗亚的大街上。这是「暗」之精灵的能力之一，从一片阴影跳到另一片阴影。”
“等等，连咏唱和魔法阵都没用上，就能达到转移魔法阵的效果吗？「暗」之精灵居然还能做到这种事？”
听到希瓦莉尔的描述，我一下子就来了精神，摩拳擦掌。请指导我吧，黑暗哥！
“鲁迪乌斯君，你仅仅是亲身接触了一次「暗」之精灵，获得了微不足道的一点力量，并没有和它签订正式的契约吧？”
“嗯嗯！接下来还得请老师帮……”
“绝对不行。”
希瓦莉尔突然翻了脸，说出的话语如同照头浇下的冷水：“你已经不可能再见到「暗」之精灵，更不用提和它签订契约，获得更多的力量了。要问为什么，这就是我和「暗」所签订的契约的内容。”
“老师……？”
比起希瓦莉尔宣布的坏消息，更加让我动摇的，是希瓦莉尔脸上，夹杂着一丝慌乱、内疚和悔意的复杂表情：“鲁迪，对不起，我被骗了！我不该把「暗」这么危险的家伙介绍给你，我真的很对不起……我原本以为还可以指导你，利用它的力量，规避它的陷阱，对不起，对不起……”
“老师！”
我毫不在意周围行人的目光，踮起脚去紧紧地拥抱着她：“不要再勉强自己说下去了！我相信你，就算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完全相信你！所以，拜托了，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我相信你啊，希瓦莉尔！”
“嗯嗯……”
希瓦莉尔的声音，都略微带了一点哽咽。然而，看着她现在的眼神，我的心情比刚才更加坠进了谷底！我不知道她到底与「暗」之恶魔之间发生了什么，那部分虽然我也担心不已，但现在，希瓦莉尔的眼神更令我担心，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
她明明与我近在咫尺，一同行动，可是打量着我的目光，却带着无形的距离，夹杂着一丝偏执，抑或是决意；仿佛接下来，她就要说出或者做出什么，让我们之间的彻底分道扬镳……
不要说下去了，希瓦莉尔老师，求求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我那充满企求的眼神，她一定已经收到了，但是她摇了摇头，决然地说了下去：
“鲁迪乌斯，我失职了。我原本应该保护着你，让你有余裕去保护其他人，然而因为我的鲁莽行动，你和你想保护的人们，现在已经陷入了危险之中！罗亚灾变的那一晚上，我亲手杀害了我的三位同胞，吞噬了他们的血肉和力量，彻底背叛了佩尔基乌斯。”
“……”
“「暗」有着言语无法形容的力量，以及比那力量更大的恶趣味。它不仅会说出难以抗拒的劝诱，不仅会诱惑窥觑它力量的人，将自己的意志染黑，它甚至还有可能主动去将人心已有的黑暗之处，放大成百上千倍！若是与「暗」为伍，若是心中浮现哪怕一丝嫉妒、仇恨乃至杀意，那点念头就有可能招致毁灭！「暗」强大和危险到这个地步，谁也没有告诉过我，不管是佩尔基乌斯，还是古代的文献……可是，为时已晚了……”
“老师，这不是你的错啊！”
“不，鲁迪乌斯君，我的‘动机’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背叛佩尔基乌斯的‘事实’！那三位同胞已经不可能再被召唤复活，我就算去谢罪也死罪难逃，更不用说我根本不打算坐以待毙。”
“不就应该这样吗，那还有什么问题……”
“你怎么还没反应过来！”
希瓦莉尔紧紧咬了咬下嘴唇，表情也无比动摇：“我要是再留在你的身边，你的周遭都会化作战场！不是还有吗，对你而言重要的人，你想去保护的人，哪怕她们变成人质，甚至牺牲品，你也没什么所谓吗！”
“……”
我仅仅是片刻之间的再次沉默，似乎已经被希瓦莉尔解读出了错误的信号。她摇了摇头，擦了擦眼角，向我强展笑颜的样子，比流泪更加让我揪心：
“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我真的很开心啊。也许在你看来，你老是欠着我，但在我看来，你也算是我的‘老师’哦？我活的时间比你不知长了多少倍，然而是你，鲁迪乌斯君，是你让我第一次体验到了，被什么人依赖着，被什么人惦记着，被什么人害怕失去，这是怎样的滋味！就是因为我已经不再「空虚」，我也会害怕啊，害怕失去你，更害怕你因为我的牵连，失去你本想保护的人……”
“希瓦莉尔。”
“我懂的，鲁迪乌斯君，不用勉强自己说下去了。我相信你的感情不是伪物，你终于肯叫我一声‘老师’了，我真的很开心，就算晚了点，我也真的好开心呀……但是，老师我呢，为了真正保护好你，不可能一直在你身边待下去，而你为了保护好大家，也已经作出了你的取舍……”
“呐，希瓦莉尔。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所掌握的精灵魔法里，有可以操纵精神，看破谎言的种类吗？”
“没有。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如果不用魔法的话，我也不太有自信，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会不会相信，而不是当成我一时脑热的宣言啊。算了……”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哪怕希瓦莉尔的个头仍然比我高出许多，她作为长生种的人生也如她所言，比我漫长许多。但是，仅限于现在这一瞬间——就算我需要抬起头来与她四目相对，我与她的视线，是平等的。
“希瓦莉尔，当不得不作出抉择的关头来临时，我一定会选择你。”
“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知道这也许意味着，我会失去所有的其他人，而我的选择仍然不会改变。”
“这种事情……你怎么可以就这么……”
“是啊，我这个不配享有自己人生的失败者，为了赎罪而不断犯罪的复仇鬼，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呢，这怎么会是鲁迪乌斯·格雷拉特这个人，有可能作出的选择呢？”
“……”
“但是，这样一来，你背叛了你曾经的主人，而我背叛了我曾经的人生，这样一来，我们不就是「共犯」了吗，希瓦莉尔？”
“你到底在说什么胡话……”
“希瓦莉尔，要是你因为你刚才说的理由，就这样再也不回来的话，我一定会活成最纯粹、最魔怔，说不定也是你最喜欢的那种形态吧。见不到你仅仅几天而已，我一次也没有合眼，我也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想要一死了之。放心，我不会自杀的，能利用起来的所有东西都要用到彻底坏掉，不得不废弃为止，当然包含我自己啊。”
“……”
“希瓦莉尔，你说你害怕失去我，我又怎么可能不害怕失去你呢？你说你牵连我和大家都陷入了危险，可如果当初你没有来做我的家庭教师，你也根本不会陷入这样的处境啊！不管怎么说，该说「对不起」的明明是我……”
“不，鲁迪你没有错，错的都是……”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说「对不起」吗？从刚才到现在，你真的有猜中我心里在想什么吗？希瓦莉尔，我一开始好害怕你是因为「暗」之恶魔的原因，沾染了什么不治绝症或者诅咒，但是我听你说到佩尔基乌斯的事情的时候，你知道我甚至高兴了一瞬间吗？就为这一瞬间的高兴，我也要对你说对不起啊！”
“为什么高兴？”
“因为我看到了希望，我终于，终于有机会成为你真正的‘共犯’，为你做点什么，和你并肩对抗共同的敌人了！是了，佩尔基乌斯的怒火会倾泻下来，他会派强大的使魔，他会威胁到我和其他人，那又如何，难道没有这茬事，我们就已经高枕无忧了吗？而且，与他对抗的不是你自己，而是咱们俩，希瓦莉尔，你就这么看不起我的力量吗！？”
“我没有看不起，我只是害怕！”
“我也害怕！但我最害怕的是失去你！我再说一遍，我已经下定了决意——当我真的需要作出抉择的关头，希瓦莉尔，我选择你，因为对我而言，你就是最重要的那个人！但是现在还未到那么绝望的时刻，还有希望保护好大家，还能做的事还有很多，力量也可以往一处使吧？所以求求你，不要再说什么‘为了保护我，不可能一直在我身边待下去’之类的话了！我是你的共犯，你的罪就是我的罪，不仅是你保护我，我也要保护你！”
“鲁迪乌斯，你这个人呐，简直就像黑暗中的诱蛾灯……”
希瓦莉尔再次擦了擦眼角：“你搞得我自己都彻底分不清了，分不清究竟喜欢的是哪个你……是那个为了复仇把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需要我去保护的男孩呢，还是连过去的人生都能背叛，仅仅是为了保护我的男人呢……为什么，这么自相矛盾的两个家伙都是你，为什么，不管是哪边的你我都喜欢……”
“可我一直都是我啊，希瓦莉尔。没有了你，也就没有了今天的我。”
“这明明是我该说的话吧，鲁迪乌斯君……”
行人纷扰，乌鸦啼鸣，周遭的世界都早已离我远去。这一次的吻，她弯下了腰，轻轻捧着我的脸，而我则踮起脚来，伸出双手钩住她的脖颈。这一次所交换的，不是唾液，而是两个背叛者之间，共同的罪证。
“希瓦莉尔，我爱你。”
“嗯，鲁迪乌斯，我也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