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克斯视角】
六年前,未降一旗,未撞一钟,阿斯拉人类王朝在沉默中覆灭。
当亚历克斯姗姗来迟,向恶魔新王双膝下跪献上忠诚时,那位恶魔一脸兴致缺缺的表情,根本不正眼看他,而是沉默地把玩着手中的一枚金币。
恶魔越不说话,亚历克斯越是冷汗涔涔,直到片刻以后,她才没头没脑地抛出了一句话:“你知道吗,亚历克斯?阿斯拉王国是一个三千万人口的大国。”
“臣属实不知。”
亚历克斯正在心里打鼓,不知道她提这一茬作甚,下一句话就令他几乎心肺停止:
“接下来,作为前菜,我先从阿斯拉的全体国民中,杀他个三十万人的份量吧。”
恶魔那冰冷至极的视线,其中并没有显露任何开玩笑或是征求意见的成分,而她语气无比平淡,就像在说明天的早餐要从哪家店里买面包一般。
“陛下……!!”
亚历克斯没有多犹豫,立刻五体投地,反复叩首,颤抖着问道:“恕臣驽钝,不知陛下有何深意,还望陛下明示!”
“不都说了,仅仅是前菜而已么?狮子吃掉兔子的行为,难道还需要什么深意?恶魔杀死人类,当然也是一个道理!”
“恕臣僭越,这样的行径会让陛下江山动荡不安,千秋大业蒙尘,还望陛下务必三思,务必三思啊……”
“亚历克斯,你疑似有点入戏了。”
恶魔的嘴角扬起一丝嗜虐的弧度:“都已经见识到了自己的渺小,放弃了‘北神二世’的骄傲名号,放弃了虚有其表的‘骑士之道’,可居然还没有放弃英雄过家家?”
“臣不敢!臣岂敢自称英雄!臣过去早已不是英雄,现在也绝非在逞英雄意气……”
“那就执行我的谕令,如果你还以我的臣子自称。否则,就离开中央大陆滚回魔大陆的老家去。”
恶魔的语气一点都不激烈,却容不下丝毫质疑。她没有提起“否则就向王座再次拔出你的魔剑”,因为双方都心知肚明,除了挑战者血溅当场以外不可能会有第二种结局。
“亚历克斯·卡尔曼·雷白克。从我这里逃避,既不可耻也很有用。带上你的孙子蓝道夫和蓝道夫保护的那个小朋友,甚至还有你看得上的别人一起逃吧。我大发慈悲地准许了,这是我出于对你个人的欣赏,以我自己的方式向你表达的敬意!除此以外你若还妄想更多,那就等着我降下死罪吧。”
直到最后,亚历克斯也未能想出像样的话语去反驳或者劝谏那个恶魔,而那个恶魔的目光舔舐着他饱含纠结和痛苦的表情,就像舔着甘甜可口的冰淇淋一般:
“最后再说一遍,逃避既不可耻也很有用。亚历克斯·卡尔曼·雷白克,问答无用,要么从我这里逃走,要么成为我屠杀人类的从犯——选择吧!告诉我,你究竟选哪边!”
……
六年过去。
自那以来,亚历克斯仍然是阿斯拉的禁军头子,黄金骑士团的团长。
虽说如此,这份闲职比过去更闲了不少。毕竟他献上忠诚的那位大人,早已移驾乌斯尔领地,王领的国家机器仅仅出于惯性继续运转着。
他不仅没有再次见到那位大人,就连对那位大人的记忆,也如同镜花水月一般暧昧不清。名字已被封印,相貌暧昧不清,只记得对方不是人类,以及对方是个很有料的红发美人。
但是无论如何,最刻骨铭心的记忆仍然不会忘记。无论是那场说不上战争的战争、说不上决斗的决斗,以及最后一次觐见那位大人时,呈现在他面前,毫无狡辩余地的二选一。
他还记得自己说出的选择。
他还记得,那天从王宫回到道场的道路无比漫长。冰冷的雨水不仅冲刷着路上残存的血迹,也同样冲刷着这个曾经当过英雄却半途而废,经历几百岁沧桑人生的男人的满脸泪水。
几年之中,亚历克斯也曾经产生过侥幸的心理,幻想那位大人其实人性残存,其实并没有真的想要屠戮无辜,仅仅是出于恶趣味想要调戏一番自己。然而,随着多纳提领地和乌斯尔领地的军队调动、菲托亚领地叛乱和更大规模灾难的预警,所有的拼图块,都正在被引力牵引着,将要拼凑出一副他最不愿看到的血腥画卷。
“团长。”
低头望着茶杯中倒映出自己的愁容发呆,亚历克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团长!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哦哦,杜加,是你啊。”
看着自己的弟子透过头盔缝隙露出的不满眼神,亚历克斯放下茶杯,杵着自己的大棒站起身来:“什么马车?”
“当然是等事不可为的时候,让团长从这里逃走的马车啊。”
“呸呸呸,你这混小子!我堂堂骑士团长奉王命而来,这里有什么能让我逃走,嗯?一群手无寸铁的市民吗?”
“嗯,我只是看团长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想要开个小玩笑罢了。”
“等罗亚这边的事结了以后,罚你小子全程背自己的辎重,不准坐马车!”
“那可就困扰了啊,团长大人。”
杜加这么棒读道,毕竟这点程度对他而言当然已经算不上体罚:“不过,我稍微更正一下吧。我刚才说让团长逃走的马车,逃的是职责,或者内心呢……反正大概就是那么个意思啦。”
“你又说错了,杜加。该逃我早就逃了,而现在,我该做什么事,我的心里已经没有半点犹豫。传我的命令,向骑空科打信号,准备执行「最高警戒令」(regional riot)!把这里的所有骑士叫过来,执行清场之前,我要发布动员训话!”
在黄金骑士团的驻地以外,罗亚的市民们从四面八方涌动而来。
他们没有举任何标语,没有喊任何口号,甚至行进的途中,都自发地相互监督着,制止想要趁乱偷盗的败类,不给巡逻的骑士们留下任何口实。
这一次,全城的市民几乎都已走上街头。在前领主府邸的门外,隔着大约一条半街的距离,一边是被团团包围,如临大敌,全副武装戒备中的骑士们,而另一边,是人数多出成百上千倍,大都未经魔法和剑术训练,过去曾经温良驯顺的市民们。
这一次,走上街头的市民们,他们的沉默比任何惊雷都更加响亮,他们行进的姿势,更是一种无声的巨大抗议——人们以十人一组甚至更多,胳膊挽着胳膊,步伐对齐步伐,如果要抓人的话就一组一组地抓走吧,这段时间的连坐,不都是这么干的吗?来呀,来抓啊,这一次,已经忍不了了的市民,全城同罪,骑士大人们,真的抓得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