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迪乌斯视角】
浑身沐浴着血液的小真纪,被蛇之恶魔簇拥着。在她的面前,摆出了名为“力量”的甘美果实,而且,是只要能忍受住身心的伤害,就能唾手可得的“力量”——
宛如油画一般的场景,带着难以言喻的冲击力。我甚至有了一种莫名的直觉,仿佛这是神话跨越世界的再演!而在上一次从蛇之恶魔那里接过了果实的,是人类最初的母亲(Eve),也是被逐出乐园(Eden)的罪人——
“不要……”
我的呻吟声,简直比蚊子的声音都更低微。
并不是因为我只是个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无法传达到的“观测者”。
倘若真的能传达到,我能对小真纪说什么好呢?所有恶魔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可我真的好意思,居高临下地作出如此傲慢的说教吗?在小真纪看来,她已经失去了她唯一的亲人,失去了容身之所,还有什么好失去的呢?
不对……
我,说不定是在嫉妒着小真纪,嫉妒着她被蛇之恶魔选中,嫉妒着她获得了别样的“力量”,哪怕她已经付出了足够惨重的代价!
“是了,我从来都没有变过……打一开始起,我就已经是无可救药的人间之屑啊……”
我的低语,当然不会被过去的虚影捕捉到。此时,小真纪一动不动地鸭子坐在血泊里,神情呆滞,仿佛还在艰难地消化须臾之间发生的一切。然后,她动了——
她终于将她妈妈遗留的剑抽了出来,剑鞘扔在一边,双臂紧紧抱着剑刃,任凭剑刃陷进胳臂和脖颈也不肯松开。汨汨流淌的不仅仅是她自己的鲜血,还有她夺眶而出的眼泪:
“呜呜呜……真的,变强了啊……这点程度的伤,真的也没关系了啊……妈妈,快看看我,我也已经可以当冒险者了……”
“小真纪,现在你能承受的伤害有限,你再用力些的话,脑袋要掉下来了呀!”
“呜呜呜……那样的话……不是正好可以再见到妈妈吗……”
小真纪抱着剑刃的动作越来越用力,仿佛想要从那冰冷的剑刃里,寻觅她妈妈遗留的哪怕丝毫气息,完全不顾剑刃切得越来越深,哪怕不是对准颈动脉,眼看着也已经只差那么一点点!别说我看得心痛不已,就连蛇之恶魔似乎也急了,伸出蛇脑袋拼命顶开她的小手:
“喂!真纪!你怎么可以就这么去死了呢!多浪费啊,你不是说要当冒险者吗!”
“没关系……妈妈曾经说,‘死亡不过是另一场伟大的冒险’……”
“你妈妈真是个有趣的女人啊,你舍得让这样的她毫无价值地死掉吗!”
“她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死了,连蛇先生的力量都救不活,我还能怎么样,我变得再强又还能怎么样了!”
小真纪眼泪汪汪地哭喊道:“说什么舍得不舍得……难道我就舍得让妈妈代替我去死,难道我就舍得一个人活下去,让妈妈一个人待在那边吗……要不是我这个累赘,妈妈就不用在这种鬼地方受穷,更不用为了我送命!我是坏透了的坏孩子,坏孩子没有资格活下去!”
“你在说什么鬼话,你妈妈待在哪边了?你妈妈不就待在这边吗?”
下一瞬间,蛇之恶魔向小真纪摆出了比“力量”更加诱人、更加危险的果实:
“我只说了你妈妈死后不能复活,可没说你妈妈去了别的世界,更没说你未来就没有机会,和你妈妈再次对话了啊?”
“真的吗!?”
“我可是恶魔啊,怎么会欺骗我的契约者呢!”
“真的吗真的吗!?”
“嗯,要不你还是亲身体验一下好了——”
狞笑。
没错,扁平的蛇脸上,现在显露的狞笑,带着百分之三千的恶意。
蛇之恶魔唰地一下子从真纪身边爬开,爬到了她妈妈的遗骸旁边,然后探出蛇尾巴对着遗骸一指:
“真纪,仔细地听好了——要是未来想要再次见到你的妈妈,那你的冒险之路,必须一直由你的妈妈来陪伴!”
“嗯嗯,蛇先生,所以我该怎么做才好?”
“你的妈妈安葬的地方,绝不可以是这里哦。要是你妈妈入土为安,哪怕你在这里当守墓人再也不离开,也休想再见到她一面!”
“嗯嗯,蛇先生,所以我要把妈妈安葬在哪里,才能让她陪伴我呢?”
蛇之恶魔嘶嘶地吐了好一阵子的信子,仿佛在用它自己的语言捧腹大笑,然后才再次以我们能理解的方式说道:
“当然是,让她化作你的血肉,你的养分啊。”
“欸……!?”
“来吧,小真纪。这间迷宫里弥散的魔力,似乎会阻止生物质的腐败,真是太巧了呢!这样一来,你姑且也有好几天的时间,用你的五脏庙来狠狠地祭奠你的妈妈!”
“真的……?这样真的就可以……?”
“怎么了,那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当你的妈妈和你一心同体,你就会听到她的声音,你就会知道,我不是在说谎呀!”
蛇之恶魔狞笑着说道:“来吧,小真纪,你连你妈妈的血肉都不敢吃,你还好意思说你爱她?这里还有很多,想要再次与她团聚的话,这些宝贵的食材,可是一口都浪费不得哦~来,张嘴,啊~”
宛如外科手术刀一般灵活,恶魔的蛇尾,将真纪妈妈剩下的那只眼球摘了出来,然后卷成小小的托盘,如同递上饭前开胃的甜点盘子一般,端到了颤抖中的小真纪面前。从我这个角度,已看不出那只眼球现在遗留着怎样的眼神,但我能看到,小真纪怔怔地望着它,就那么看啊看。突然,她一咬牙,一抹泪,对蛇之恶魔一字一顿地问道:
“「蛇」之精灵!如果我吃掉了我的妈妈,她真的会陪伴在我身边,真的还能再次与我对话,你说的都是真话吧!?”
“就是啊。”
“嗯,今天我相信你。如果不是的话……”
小真纪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只眼珠子,几近血红的双眼瞪着蛇之恶魔的眸子,掷地有声地说道:
“如果你在欺骗我的话,我剩下的人生都有了意义!我绝不会再寻死了,我会好好地活下去,不管多么夸张的伤害我都能忍耐,我会用你契约给我的力量,追杀你直到世界的尽头!”
“好~很有精神~不过,前提就不成立呢,等你几顿吃完下来,你就知道我不是在骗你了!”
“嗯……如果是真的话,那么对不起呢,蛇先生,我会好好感谢你的……”
小真纪面向妈妈的遗骸,双膝跪下,将那只眼球轻轻举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地亲吻,低声呢喃道:
“妈妈,我是个顽皮的坏孩子,过去总是在村里惹事,给妈妈添麻烦……我还记得更小的时候,在村口冒险被树枝打到眼睛,我好痛好痛,那时妈妈会这样亲我的眼睛,对我说痛痛飞走,那时我真的就不痛了……呜呜呜,妈妈,你一定很痛吧,痛痛飞走,痛痛飞走……”
“真纪……呜呜呜……!”
我什么都没法为真纪做到。
我无法怒斥蛇之恶魔的恶趣味,无法阻止真纪要做的事,刚刚偷窥到这个瞬间的我,甚至无从预判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无从预判蛇之恶魔有没有真的兑现这个歹毒至极的承诺。
看到真纪哭求村民去救她妈妈时,我没有哭。看到真纪的妈妈以那样的惨状横死,我没有哭。看到蛇之恶魔如同机械降神一般登场,却一步一步把真纪往深渊里推,我同样没有哭。
然而,在真纪亲吻她妈妈的眼球,流着泪回忆小时候平平无奇的往事时,不知为何,我的悲伤一下子决堤了,对着看不见我的虚影,嚎啕大哭起来:“哇——真纪,真纪呀!哇——!对不起,真纪,我真的好对不起你呀……真纪——!!!”
“妈妈,我是个不孝的坏孩子……我永远只想着自己的事情,无视着家里的事情,不仅不知道爸爸是谁,甚至连妈妈过去真实的姓名都不知道,只知道妈妈和村民打交道用的是假名,呜呜呜……从今以后,妈妈就要陪伴着我一起去冒险,要成为我的一部分啊,那就让我把真纪(Maki)这个名字,也一并舍弃吧……从今以后,有妈妈陪伴的我,就名叫玛奇玛(Makima)好了……”
“呜哇——!!!玛奇玛小姐,对不起,我真是个混账,真是个混账东西啊,我真的好对不起你!!!玛奇玛小姐呀——!!!呜哇哇哇哇——!!!”
小真纪当然对我仍然充耳未闻。她仅仅是脸上露出一丝几近病态的绯红,因为悲伤过度甚至流露出扭曲的微笑,最后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眼球,然后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将那颗眼球往嘴边送去。那张小嘴像是吞下万圣节的糖果一般,将整颗眼球啵地吸进了嘴里,在那之前的一瞬,我听到了微不可察的呢喃声:
“妈妈,我最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