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克斯视角】
亚历克斯的母亲,是不死魔王阿托菲拉托菲。继承了一半魔族血脉的他已经活上三百多年,身体也没有衰弱的迹象,按理说早已跨进了长生种的行列吧。明明早就一把年纪了,可是为什么呢,直到最近,亚历克斯才越来越频繁地梦到自己的往昔,哪怕那些记忆已经无比斑驳——
那是王国沦陷几年前的一个下午。亚历克斯那阵子硬着头皮进宫的缘由,主要是为了还人情,去指点内侍女仆的战斗技巧。
贴身服侍几位王子王女的女仆们,当然不会被指望发挥出上级剑士的水准。但要是遇到敌袭,一身干活的力气也不能浪费在毫无章法的拳打脚踢上。多掌握一些「技术」,多为主子争取一些时间,以自己作为肉盾死在前面为前提——所谓内侍女仆,无非就是这么回事。
而在侍奉爱丽儿王女的几位女仆中,有一个戴眼镜的红发女仆格格不入,稍微吸引到了亚历克斯的注意力。那个女仆会一些水神流的路数,练剑的动作一板一眼,被别的女仆们偷偷起了“剑圣”的绰号取笑着,但是亚历克斯会当面呵责她们,命令她们好好称呼那个女仆的本名——莉莉雅。
直白来说,莉莉雅缺乏剑术的天赋。
缺乏天赋也就罢了,作为剑术宗师,亚历克斯不会讨厌肯努力练剑的学生。然而,不是为了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剑士,而是用之即弃的死士的话,那就是另一回事。亚历克斯眼尖地看出莉莉雅的动作里满是自我强迫,双眼里也全无高光以后,彻底坐不住了——
“你为什么要练剑?”
“为了以此身为盾,守护爱丽儿王女大人!”
“你为什么要练剑?”
“因为阿斯拉的王家赐给了我容身之地,作为回报哪怕让我牺牲也在所不惜!”
“莉莉雅。你,为什么要练剑?”
这样的迷惑问答进行了无数次以后,莉莉雅终于抬起头来,第一次反问了一个问题:“团长大人……既然我的职责不会因为答案而变化,那我的答案难道还重要吗?”
是啊,愚蠢的大英雄,过去多管闲事的教训你还没有吸取够?你和这个女仆萍水相逢,以你的地位可以多欠一笔人情债来释放她,可她之后的人生你又能负起责任吗?若是没有在乎到那样的程度,没有想冒那么多麻烦把莉莉雅从死士的命运解脱掉,那你又能给她什么了,除了些微「技术」以外?
“你知道吗,莉莉雅。拼命练剑的人,永远打不过享受练剑的人。不能从挥剑之中感受到快乐的话,比起怎么挥得更快更准,还有一项更紧要的修行吧,那就是认真地问一问自己,挥剑的理由究竟是什么!所有的剑术都是‘皮’,然而挥剑的理由才是‘芯’,这是谁也不能教给你,只能靠你内心自己长出来的东西——假设,你练剑时真的以剑士的标准要求自己的话。”
亚历克斯和莉莉雅的交集并没有太多,也并没有机会促膝长谈。最后一次打过照面,亚历克斯的心中带着淡淡的怅然——自己对莉莉雅道貌岸然说一番大道理,希望除了「技术」以外能够让莉莉雅在苦行之中找到些许「意义」,可属于自己的那份「意义」不是早已消散了吗?大概正是因为沉浸于这样的惆怅,那时的亚历克斯,也未能注意到莉莉雅几近呜咽的低语声:
“明明快乐过的啊……在遇到那个男人以前……”
因为王储背后的贵族集团相争,亚历克斯严守中立,以至于发展成年幼的爱丽儿都险些遇刺的事态。莉莉雅终究发挥出了多少剑术尚未可知,至少活了下来,而且因为受伤加上有人说情,终于被允许解职出宫而不是秘密处决。之后不久的一天,和列妲·莉亚之后一起饮茶时,亚历克斯差些摔碎了茶杯——
莉莉雅的父亲曾经师从列妲·莉亚,和水圣克莱因·帝诺鲁塔斯是同期的学生。他同样是个缺乏天赋的努力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最后决定退隐江湖,在北方的多纳提领地开设了一间更小的水神流道场,莉莉雅就是在那里出生长大。
本来出于莉莉雅是昔日学生之女的这点情分,列妲·莉亚还有意将她也收到王领的道场保护起来,然而在听到莉莉雅诚实相告过去的某件事以后,却大为光火,决定赶走莉莉雅让她自谋生路了。
“等等……所以莉莉雅被那个名叫保罗·格雷拉特的登徒子给**了,她明明是受害者啊?稍微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你除了身为水神流的师范,还会因为自己也是女性,对她多一点共情什么的……”
“团长,你知道我恼怒的部分在哪里吗?保罗·格雷拉特是剑术的天才,无论是水神流还是剑神流……”
“你的意思是,生为天才就有权力去蹂躏没有天赋的人?唉,你明明不怎么混贵族的交际圈,怎么也会这么想,是被你老相好影响太多了吗?”
“哼。作为缺乏天赋的学生,输给天才、被天才所欺辱都本来不是什么可耻的事。然而,毫无反抗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哪怕不是用剑术而是用牙齿和指甲都好!但是莉莉雅没有反抗,她是这么告诉我的——再加上,哪怕事后回过味来,她心里有哪怕那么一簇复仇的火苗的话,团长,你觉得我会看不出来吗,不会想办法留她下来培养吗?”
那时,列妲·莉亚的话语让亚历克斯十分反感,却找不出任何反驳的方式:“所以我才会赶走莉莉雅,我根本不管她的立场是受害者还是怎么着——她根本就不适合做剑士,她没有那个挥剑的心气,这远比缺乏挥剑的才能更加无可救药!有的野兽天生就没有长爪牙,有的人天生就只能当弱者和猎物,无非就是这么回事罢了。”
惆怅吗?肯定有。后悔吗?没有吧。来到阿斯拉的亚历克斯,抛在身后的并不仅仅是纷争地带,还有幼稚的英雄梦。救下莉莉雅安顿起来很简单,保证她以后的人生却绝不简单,而且如果救下眼前的她,王宫里也好,忘乡街也罢,比起她更悲惨更值得拯救的人不是要多少有多少,这条道路根本走不远,那就最好连第一步都别走出去好了!
命运(gravity)真是何等的巧合啊。
天翻地覆,几年过去,莉莉雅的确没有再次拿起剑来,而是普通地过上了家政女仆的日子。而她工作的那个家竟然就是保罗·格雷拉特的家——不,看样子应该是鲁迪乌斯·格雷拉特的家?而且保罗已是列妲夸赞过的天才了,可是鲁迪乌斯却已经远超天才的范畴!未满十岁的鲁迪乌斯,已是能与王国的大人物用拳脚或是言语交锋的角色,而莉莉雅默默地为鲁迪乌斯工作,带着鲁迪乌斯年幼的妹妹,没有任何不甘和愤懑,更别提对昔日的遭遇有丝毫的报复之心……
莉莉雅,比起在王宫的那段日子,现在你的生活方式,你真的更加满意吗?当初,你是因为亲眼见识真正的天才,第一次看到自己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触及的领域,才真正失去了挥剑的快乐,甚至失去了反抗的心气吗?对不起,当初不该如此傲慢地对你指教一番,至于现在……你能在这世道上好好地活到现在,甚至还能照顾好一个小孩,支撑起一个家不要毁灭,成为天才的后盾。莉莉雅,这绝不是什么弱者能办到的事,你已经非常优秀了!
活下去吧,莉莉雅。坚强地活下去,自由地活下去。像水一般柔软,却又能水滴石穿,不愧是水神流剑士家的女儿……
这样的话语,果然比起写下来,还是亲口说出会更有诚意吗。不过,事到如今,已经再也没有余裕了——
面前的「永恒」之恶魔,比起王龙王卡夏库特不知更加凶险多少倍,和几年前那个不可名状的家伙是同类,也许同样是全力以赴也无法击败的对手!列妲·莉亚,当初你战斗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数百年历史的水神流,在那时你的手上有挥洒出过更高的境界吗?
无论是不是昙花一现,无论能不能传于后世……北神流的终极奥义,此刻将要以恶魔为磨刀石彻底进化了!
“吾乃北神卡尔曼和不死魔王阿托菲之子,北神二世亚历克斯·雷白克·卡尔曼!问答无用,受死吧,恶魔!”
“你好,正餐之前的开胃菜=san,我就是「永恒」之恶魔death!陷入「永恒」的受难以前,有什么杂耍就都可以尽情地用出来death!”
右手剑(心剑)出鞘,仅为竭尽一身魔力。
左手剑(绝剑)出鞘,仅为施加必死诅咒。
黄金甲(限制器)解体落下,一击决胜负的场合,再也不需要任何防护。
不过,亚历克斯刚才与鲁迪乌斯·格雷拉特短暂交锋时,受到了恰到好处的刺激,已经解除了更加根本的限制——现在这副魔族血统浓厚的外貌,是不需要任何伪装的本相,而过去几百年里一直需要用来维持人类外表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寸脑髓,都终于可以从伪装之中解放出来,将要投入到北神流最高最强的一击之中!
双手招来灾厄,必将吞噬生命,唯有死亡将至——二十重·不治绝斩!
究极的北神流,在这一瞬,完成了。
这是「二十重拔刀」与「不治绝斩」融会贯通的奥义。须臾之间能够命中敌身整整二十次的,不是剑击而是必死的诅咒。不可能的吧,这种事情,哪怕是父亲卡尔曼一世,或是有着许多条胳膊能持许多兵装上阵的巴迪冈迪!但是,亚历克斯在用出二十重·不治绝斩的那一刻,嘴角已经浮现出一丝微笑——
并不是确信恶魔被打倒了。而是终于确信了,面对这种程度的强敌时,北神流的奥义,也有着进化的余裕啊。
身体好轻盈。
比起亚历克斯的身躯,飞得更快一些、更高一点的,是他那颗带着微笑的,闻道者的头颅。
北神二世大约的确已经结束了,但是北神流并没有结束吧。蓝道夫……他当厨子开心就好,但还有亚历山大那个臭小子。不指望他为他老子的下场流一滴眼泪,但是北神流的技术可不要怠慢了啊……前方还有风景,不要止步于“北神三世”!
亚历克斯飞快地昏暗下去的视野里,有虚假的夕景,有真实的回忆。潮水一般的记忆所冲刷之下,终于开裂的那块礁石,是他此生再也无法向任何人传达的「秘密」——
“竟然是你,玛奇玛……”
「永别了,亚历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