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

作者:刘志佑 更新时间:2022/1/29 18:16:02 字数:4446

我闭上眼,双臂交叉于胸前,接着背靠护栏。护拦发出嘎吱嘎吱的抗议,脑中的警报随之响起,宛如苛责般督促着我停止这种危险的行为。可我并未理会,只是任由它在脑中回荡。

偶尔做出这样非理性的行为,反倒成了我对自身仅有的任性。

仿佛是为了回应脑中的警报,我不由联想道,若是护栏倒下,顺势掉进湖里,会发生什么?

一场意外?

学校大概会以此来警示学生,然后将这片区域彻底封闭。

可这么轻描淡写,就算作为话题,所能维持的热度也不会超过一年,而多年以后,只会沦为一笔带过的警告。

那李明义所描述的悲剧,会不会也是一场意外?所谓的“为情所困”,又会不会是在某种添油加醋的谣言下,被塑造成的传说?

唉,有点麻烦,我摇了摇头,低声叹息。

这也仅仅是我单方面推演的结果,至于真相如何,又会有谁真正在乎呢?

我究竟在纠结什么,是什么缠绕住了我的灵魂?

入秋的微寒,沿着护栏蠕动而上,穿透衣物,刺破皮肤,搅扰着纤细的神经。

或许我只是对那种我自认为亵渎生命的行为感到愤怒,又或者说是对我们自己这种矛盾的个体充满无奈。

人们本能地对死亡有着一种特殊的恐惧,然而死亡只是一种抽象的概念,让人觉得恐惧的往往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亡的形式以及这种形式带给肉体的痛苦。

可有时,人们又会轻而易举地结束掉自己的生命,从高楼一跃而下,简简单单走向死亡。

因而当我们面对一个人的死亡时,一开始会感受到强烈的冲击,但当冲击的余波慢慢消退,留给我们的则是回忆带来的刺痛,它就像扎进肉里的棘刺,时不时刺激我们敏感的神经。

可一旦我们适应了这种疼痛,而变得麻木不仁,这个人的死亡对我们而言,也就习以为常。

伤感逐渐消失,理性的洪流又一次吞没了一切。

我支起身子,离开护栏,“嘎吱嘎吱”的响声逆着湖面的微波,朝远处传去。

沿着小路向下走去,两旁错落生长着高大的银杏树,叶片在秋意的熏染下,逐渐泛黄。不知来由的风从四面袭来,扫过这寂寥的小道,几片金黄的扇叶顺势飘落而下。

我抬起头,视线在落叶间来回飘忽,脑中却闪过它们一点一点被泥土掩埋的画面。

忽然,我像是踩到了什么,脚底一滑,险些摔倒。稍作调整后,我移开脚——一个缠着红绳,做工还算精美的书签正躺在那儿。

我赶忙弯下腰捡起书签,抖落黏附在上面的尘土,可不幸的是,部分白色的区域留下了我的鞋印,怎么也擦不掉。

“惨了。”我挠了挠头,做贼心虚似地环顾四周。

嗯?

视线不由聚焦到了一处。

一个身着酒红色连衣裙的少女正端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棕色的风衣披在她的肩头,双腿则被浅灰色的薄毯包裹,银色的金属手杖依附在身旁。

她手捧着一本灰色外壳的书籍,时不时轻轻翻动书页,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周围的环境隔绝开来,就像是被关在透明牢笼中的精灵,供来往的行人驻足观赏。

或许她就是书签的主人,我并不确定,只是试探着朝她走去。

可越是靠近,我越是不知所措,对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又该如何解释?甚至于该怎么称呼,我都拿捏不稳。毕竟在现代化妆技术的加持下,通过外貌来判断女性的年龄,并不准确,若是仅仅通过身型来加以推断,往往会招来对方的白眼。

要不就用现在主流的叫法,叫一声“美女”或是“小姐姐”,可这种在我看来有些轻浮的表述,总觉得难以开口。

思来想去,索性还是叫同学吧,而至于其他的,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同学,这是你的吗?”我走到她身前,递上书签问道。

少女抬起头,有些愣神地看着我,她那漆黑的短发像一层厚密细软的黑色丝绸轻柔地扫过红润的脸颊,留下几缕不忍分别似地亲吻着红润的嘴唇。

说来好笑,我好像见过她,可又觉得有些模糊。朦胧的面纱遮蔽着暧昧的记忆,让我不可能像贾宝玉那样,对着初入贾府的林黛玉脱口而出,“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这样戏剧性的相遇,与现实格格不入,我将这一可能从脑中暂时清除,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合上手中的书,放于膝间,随及露出微笑,“谢谢。”

“呃,”我微微叹气,苦笑道,“抱歉啊,不小心给踩到了。”

“没事。”说着,她接过书签,随后从风衣口袋里取出一条白色的手帕,低下头,开始小心擦拭。可下一秒,她却轻咬下唇,眉头紧皱,神色有些慌张。

是发现那个鞋印擦不掉吗?我尴尬地挠了挠头,却也无可奈何。

这个书签对她而言,应该很重要吧。

“要不,我按原价赔给你?”我小心翼翼地抛出解决方案,尽管这谈不上什么好方案,但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其他的了。

“不用。”她摇摇头,轻声说道。

“那...”我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事的,”她抬头注视着我,像是下定决心般深吸一口气,接着缓缓吐出,脸上不禁泛起微微红晕,双手紧握住包裹在手帕中的书签,小声嗫嚅道,“好久不见,学长。”

嗯?

好久不见?

学长?

疑惑涌上心头,难道真如我之前所想,可这与现实也太不着调了吧。

“你认识我?”我厚着脸皮问道。

“嗯,和您一个高中,只低您一届。”

轻柔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喜悦,可我只觉得窘迫,那层朦胧的面纱依旧阻隔着我的回忆,反倒是一些本就该被遗忘的黑历史接二连三地浮现在脑海中。

她像是看出了我的窘迫,微笑着为我掀开了面纱,“百日誓师的时候,我们班级组织了低年级的同学一起给学长学姐们加油鼓气。”

一语点醒梦中人,回忆愈发清晰——在那个混乱的、响彻着各种各样热血沸腾口号的操场上,我将自己身上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当做回礼送给了那个学妹。

“这个书签好像是我给你的,对吧?”

“嗯。”她点点头,将书签收回口袋。

“唉,真是奇妙。”我扶住额头,这超脱现实 的一切让我哭笑不得。

“我也很意外,竟然能够在这儿遇见学长。”

“缘分吧。”我有些感慨,笑着说道。

可感慨之余,更多的疑问也涌了上来,我随口问道,“你们应该还在上课吧,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休学了。”她依旧保持着微笑,语气略显平淡。

“怎么了?”我下意识问道。

“旧伤复发。”

我的视线不由移向那根手杖,随即面带歉意地说,“抱歉。”

“没事。”她侧着头,轻轻撩起鬓发别于耳后,白皙的脖颈显露无疑,发梢闪着微光,柔媚的身姿惹人遐想。

我不由微皱起眉头,脑中萦绕着一种异样的情愫,仿佛我正凝望着深渊,转瞬间就将被吞噬殆尽。

见我有些愣神,她微微一笑,轻拍长椅,细声道,“学长,请坐。”

她的话语将我拉回了现实,我像是被引导着坐到了长椅上,只是为了避免造成误会,便稍稍隔开了距离。

偶有扇叶随风飘落,沉默荡漾在我们两人之间。

“冷吗?”她掀起薄毯的一角,身子微倾,笑着问道。

“不用,不用。”我赶忙摆摆手,别过头去,慌慌张张地拒绝道。

“话说,一个人来的?”我转移话题说道。

“姐姐带我来的。”

“你姐姐呢?”

“她买奶茶去了,让我先在这儿坐一会儿。”

“奶茶店好像离这儿挺远的。”

“不知道,姐姐说她很快就回来。”

“那应该快了。”

“嗯。”

“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在脑中搜索了一圈,我好像确实没有问过,可当我将话说出口后,又觉得有些别扭,我们对于彼此的人生而言,不过是擦肩而过,至于未来,那得交由时间来决定,就这样扯上关系,或许会给对方徒增烦恼。

“若有所思,一言难尽。”她微斜着头,用食指在长椅上一笔一画地写着。

“若言?”我几乎脱口而出。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脸上又一次染上了红晕,一字一句温柔地说道,“宋夏生学长,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没能把你认出来,真是抱歉。”

“没事儿,本就是一面之缘,学长不记得也很正常。”

我有些接不上话,异样的情愫逐渐充斥大脑,她展现的一切都带着一种莫名的熟悉,可我却有些抵触。

“学长,”她拿起那本灰色外壳的书籍,随手翻开,递给我,“您看过这本书吗?”

视线扫过书页,我略微瞥见一段:“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还被幸福所伤。”

《人间失格》,这本书算是陪伴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很多句子也早就烂熟于心了,可它并不是一本能够拿来轻松愉快交流的书籍。

我接过书,合上书页说道,“看过,世人对它的评价褒贬不一,或许是与作者本人的争议有关。”

“我觉得它有一种魔力,就好像自己心底想的东西,被别人给写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作者采用了自述的方式,让你产生了这种感觉。”

“可那些句子,真的,真的很棒!”她倾斜着身子,猛地向我袭来,一股微甜的香气沁入鼻腔,透过她的瞳孔,我仿佛看到了摇曳的火光。

我错愕地向后退去,恍惚间,如梦似幻的景象映入我的眼帘——绿色的藤蔓从她四周生起,缠绕住我的四肢,漆黑的短发化作一条条游动的小蛇,紧紧勒住我的脖子,黑色的信子轻柔地舔舐着我的皮肤,留下冰冷的划痕。

“抱歉,失礼了。”

“没事儿,只是有点被吓到了。”

我从幻梦中逃离出来,细小的汗珠从额头渗出。

“那些句子就像是在窥探人心一样。”她低头注视着地上的落叶,轻轻晃动双脚。

“被人窥探内心,总觉得毛骨悚然。”

“学长有什么秘密吗?”

“太多了,就比如在高中班主任的课上偷吃零食什么的。”

我开始编织一些惹人发笑的话语,用来缓和掉那些看上去很是深沉的对话。

“哈哈哈,看来学长没有抵制住诱惑。”

“没办法,那个时候确实饿了。”

“若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那么人类与野兽就并无区别,”她注视着我,随后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学长,您已经《人间失格》了。”

“唉,不是我的错,是零食诱惑了我。”

“伊甸园的蛇诱惑的可是夏娃,学长您应该算是亚当,并不是夏娃。”

“从结果上来看的话,他们都被逐出了伊甸园,所以差别不大。”

“亚当是被夏娃牵连的,他本应该继续生活在伊甸园。”

“我倒觉得,失去了夏娃,亚当也就失去了乐园。”

“是吗?”她低着头,若有所思。

“别当真,我也只是说着玩儿的。”我摆摆手,想要抹去那些胡言乱语,于是岔开话题,“你姐姐也应该快回来了吧。”

“不知道,她没有给我发消息,”她侧着头,望向我,小声问道,“学长,您要走了吗?”

“是得走了,一直呆在这儿,让人误会可就不好了。”

并不仅仅如此,我很清楚,交流就像是一种秘药,总会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吐露内心潜藏的想法,心甘情愿地将脆弱暴露在阳光中灼烧,给自己增添新的伤疤。

我并不知道她能从那些话语中解读出多少奇奇怪怪的内容,但我害怕自己越陷越深,越说越多。

所以,应当及时止损。

“学长,您很介意吗?”她抿着嘴,神情低落 。

“主要是怕给你造成麻烦。”

“没事儿。”她注视着我,嘴角扬起微笑,一字一句地说道。

她的微笑从未消失,我也渐渐理清了那股异样的情愫,这种你一言我一语的模式,仿佛一条无形的锁链,将我束缚在这长椅之上。我是否已经沦为了被精灵蛊惑而失去了灵魂的傀儡?又或者是被氛围所支配的提线木偶?

这种甜蜜的烦恼并不应该降临在我这种人身上,它应当属于那种木讷迟钝的动漫男主角,然后在各种元素的推动下,上演一场又一场喜闻乐见恋爱桥段。

况且,我并非自由,我早就被限制在了其他地方,而所谓的逃离,也不过是从一个笼子奔向另一个笼子。

我不由望向远方,期待着一个身影的出现——那是若言的姐姐,她朝我们走来,接着将我赶走。

可远处只有匆匆而过的行人,偶尔向我们投来奇异的目光。喻示着我救赎的号角并未吹响,我只能自救,尽管这些举动会伤害到她,但我必须做出决断。

“若言,”我将书递还给她,然后起身,“我得走了。”

她紧紧盯着我,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挥手向我告别。

“学长,下次再见……”细语呢喃,被风吹碎,散落在不知名的落叶上,而我什么也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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