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发卡......你还留着啊。”
当面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克里斯托弗.彼得一脸复杂地说出这句话，罹惶抬起的手僵止在半空，随后不自觉地抚摸着那个别在鬓边、毫不起眼的黑色发卡。
“......是的。”
与她身上做工繁复华丽的宫廷礼裙相比，这个发卡毫无吸引人之处。但在当罹惶毫不费力地挥手破开坚不可摧的合金大门，踩着满地的残肢断臂步入这个房间之时，他最先注意到的却是这个发卡。
这个发卡，在一年前由他亲手戴在面前的这个面无表情的女孩鬓边。时过境迁，两人的立场已然陡转，但她却未曾将其摘下。
克里斯托弗扫视着脚下满地尸体。此时他们的鲜血尚在汩汩流出，暗红色的液体如在蠕动，逐渐占据了地面。他看到一个年轻的面容，一分钟之前他还挡在自己身前，身上喷涌着烈火，下一秒他的大脑就被一颗小石子击穿，倒在了地上。现在他的眼睛怒瞪着，一头明艳的红发饱蘸鲜血。他曾是组织中最开朗的那个，在女孩十二岁生日时为她准备了一场盛大的派对。而此刻他悄无声息。
“我老糊涂了。”克里斯托弗苦笑着摇头，将手探入怀中。罹惶身后的几名身着重装的士兵立马端着枪喝令他停下动作。克里斯托弗恍若未闻，不紧不慢地掏出一只香烟。他的怀里有一把枪，但他并未想过反抗，任何反抗在罹惶强大的异能之下都将变得毫无意义。作为罹惶曾经的掌控者，他尤其清楚这一点。
“借个火？”克里斯托弗夹着香烟，冲着一个士兵问道。而士兵沉默以对，仿佛一座雕塑。克里斯托弗笑了。“放松点，朋友，”他耸肩，“你们很清楚，我没有活命的机会，何不行个方便？”
无人应答。
“好吧，我果然老糊涂了，就像个小丑。”正当他准备将香烟放回怀中，一道火星擦过，香烟的头部瞬间被引燃，青烟缓缓升起。克里斯托弗诧异地看了罹惶一眼，随即微笑着叼起香烟，放松地坐在满是鲜血和尸体的地上。他抚摸着尸体的脸庞，用沾着血的手取下香烟，重重地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后的眼睛浑浊不堪，流露出惘然若失的神情。
“他们都不该死。我该死。我疯了，他们也跟着我疯。”老人仰起头，望着眼前的女孩。在沉默了许久之后，他如是说到。他看到女孩立于满室血污中，衣裙却不曾沾染一丝污秽。
“这么看来，你被安德烈娅打败倒是件好事......起码没让你跟着我们疯下去。”罹惶不置可否，脸上的神色从容而淡漠，眼神游离着望向别处。
“这身衣服很适合你。”
“多谢。”罹惶提起裙摆，躬身一礼。动作笨拙但认真。娇小的身躯在华贵礼裙的烘托下流露出几分优雅的气质，丝绸摩擦发出悦耳的声响。
“歌莱德家的人把你教育的很好......”
香烟已接近燃尽。克里斯托弗猛吸了一口，一小块烟灰缓缓滑落。
“我为过去对你做的事道歉。”克里斯托弗站起身，伸出一只沾满烟草和汗味的手，轻抚着罹惶的头。秀发顺滑一如当初，彼时的罹惶面无表情与此刻别无二致，顺从地让克里斯托弗为她戴上那个发卡，旁边许多人带着微笑看着这一幕，此刻他们中的大多数躺在这里如一段石膏。
“我很抱歉，我的小女孩......”他还想说什么，然而鲜血猛地涌入喉中，他诧异地看见不远处的枪口冒出火光，飞射的子弹打穿了他的肺叶和心脏，而那把枪正握在一名不知何时出现的年轻人手中。他被巨大的冲击力高高抛起，落入满地模糊的血肉中。
“谁让你开枪的？”罹惶转过身，皱眉质问道。
“你有能力挡住子弹的，不是吗？”年轻人笑眯眯地回答，说罢上前两步，随手将枪丢到一边，但在看见罹惶微微低头之时立即双手高举过头顶，无奈地说到：“我亲爱的妹妹，别冲动......好么？你可是歌莱德家族的女儿，要懂得矜持......”他用下巴指着克里斯托弗，后者此刻安静地躺在地上，花白的头发显露出枯草般的光泽。“再说了，这家伙早晚要死，不如我来下手。你不想亲自动手的吧？”
罹惶沉默着，过了许久才低声说道：“不差他一个。”她望着满地尸体，眼中平静无波。绝大多数尸体都是被她异能的余波溅射而死。她向克里斯托弗的尸体走去，裙摆在鲜血中留下一道拖痕。她俯视克里斯托弗的尸体良久，直到最后看见他睁着的眼睛失去光泽，已失去生命的脸上却又露出了笑容。她从鬓边摘下发卡，黑色的发卡被奇异的力量牵引着，悬浮在空中，逐渐崩出细微的裂纹。裂纹渐渐扩大，最终整个发卡崩散为几片细小的碎片，落入罹惶的手中。她翻转手掌，想要将碎片撒到克里斯托弗的脸上，但在犹豫了几秒之后，她又收回了手掌，抿起嘴唇，看着摊开的掌心中发卡的碎片。这枚发卡曾是克里斯托弗.彼得送给罹惶的礼物，用他沾着烟草和汗味的手亲手为她别起头发。
可发卡已经碎了。永远拼不回来。
“走吧。”罹惶向年轻人说道。年轻人点点头，扬声命令在场的所有士兵清理现场，随即与罹惶缓步走出这个房间，穿过厚达数米的合金大门，其上的巨大裂口宛若被两只巨手撕裂。随后是幽深曲折的回廊。一只灯罩破碎的电灯明灭不定，发出“嗞嗞”的电流声。墙体上遍布粘稠的血肉。
“真是了不得的异能啊......”
“否则我也不会成为歌莱德家族的女儿。”
“如果那个老头有和你一样厉害的异能，协会那些人也不会介意他成为某个家族的儿子。”
“......”
“怎么了？”
罹惶抬起头，冷然地看着年轻人，眼睛危险地眯起。
“查尔斯.歌莱德，”她说道，“他曾像是我的父亲。注意你的嘴。”
“好吧好吧，算我说错了，好么？”查尔斯耸耸肩，“我的小公主。”
“钱找到了么？”
一处巨大的山洞旁，查尔斯向一名士兵问道。后者刚从空中毫无征兆地现身，懒散地靠在石壁上。
“当然。”
“做的好。”查尔斯赞赏地拍着士兵的肩膀，后者不耐烦地一把将他甩开，摘下厚厚的头盔，露出一头褐色长发，湿漉漉地黏在俊美的脸庞上。他望着一旁失神地看着天边逐渐由橙黄过渡至深蓝色的云层的罹惶，饶有兴趣地问道：“这就是你们家那个异能者？”
“什么叫我们家那个异能者啊？她可是我们家的小公主！藏匿多年，今天出来一展身手罢了。”
“跟我别扯官方那一套。”
“先办正事。数了吗？大概多少？”
褐发青年笑道：“全是金砖。几亿盟币总是有的吧。”
“毕竟是一个国家买脸的钱，少了点吧？”
“或许是和平鸽眼光短浅，要的太少呢？”
“要我给你报个数吗？你们家的情报可比不上歌莱德的情报部门。再说了，我们家的小公主还在这儿呢。要不要给你来一下？”
褐发青年回想起那块被撕裂的合金大门，那狰狞的裂痕边缘让他至今仍心悸不已。“好吧，还有不少军火。他们动作很快，虽然全无用处。”
“好。具体分配就等回去交给那群老家伙吧。”查尔斯轻松地笑道，“东西带来了吗？”
褐发青年点头，轻浮地打了个响指。山洞深处便传来了几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随后一块巨石凭空出现，堵住了山洞门口。
“让她知道没问题吗？”褐发青年大拇指一指罹惶。
“有什么问题？”
“她毕竟还小。”
“小也要有贵族的尊严，不是吗？那些士兵可是看见了歌莱德家族的女儿被一个恐怖分子摸头的场景欸？我这个哥哥可要维护妹妹的尊严呀。”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别把我扯进来。”不知何时，罹惶悄然出现在查尔斯身后，一双迥异于二人的黑色眼睛凝视着他们。
“果然骗不过你。”查尔斯礼节性的微笑，对着褐发青年摊开手掌。“她远比你想象得懂得多。快动手吧。”
“好。”
褐发青年从工装裤的口袋中掏出一台对讲机，模糊地说了句什么。然后他回过头，对罹惶摊开手：“请给我您的手，爱丽丝.歌莱德小姐。我们得退远点，如果您不想被烟花表演烫伤到的话。”那句话中“爱丽丝.歌莱德”几个字格外清晰。查尔斯脸色猛地一沉，褐发青年示威似的微笑。罹惶抬起手，放入青年手中，后者在她的手背轻轻一吻。
视野飞速旋转，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转眼间，三人的身影出现在一片高地上。罹惶的脸色一白，脚步轻微晃动。下一秒，远处的山洞传来沉闷的巨响，地面微微震颤，山洞瞬间被炽热的火焰吞噬，灼热的气浪席卷，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响彻整片丛林，惊起大片飞鸟，在天空中乌云般盘旋。
查尔斯拍拍手，漫不经心地吹了个口哨。“好了。和平鸽丧心病狂，引爆了军火库。我们的人损失惨重，就连狄克——这个空间能力者也只来得及救出我们几个。没错吧？”
“我就佩服你这撒谎面不改色的能力。这就是你的异能吗，查尔斯？”狄克给了查尔斯一巴掌。
“想不到我也能跻身异能者之列。”查尔斯满不在乎地吹起牛皮，“好了，看完烟花表演，该回温特斯了。”他用余光瞥见罹惶阴沉的脸色，装作不在乎地转过头去，过了半晌又小心翼翼地回过来，犹豫了几秒后叹了口气。
“别在意那些。帝国需要进步，就肯定会有牺牲。他们只是不幸站在了会被牺牲的那一边。”
“......”
“好吧好吧，想想安德烈娅姐，她在大力推进帝国改革，那些保守派的势力肯定会被一一剪除。所以这也算是她的选择。你不想让她为难吧？”
“是么......”
“我以为你知道。再说了，这些事情与你毫不相关，你又何必关心呢？说到底......”
“我是知道。”罹惶低声说道。过了许久，直到远处因爆炸而起的烟尘彻底平息，漫天的飞鸟归巢，远山吞没了落日的最后一丝光辉之时，她掂起裙裾，闭起双眼，任微风拂动她的发梢轻扫着裸露的肩膀，华美的裙摆与其上绣着的黑色鸢尾花在空中飞扬。
“我讨厌这身衣服。”
查尔斯明白她的意思，但他却只是无奈一笑，抚着她的脑袋道：“怎么会呢？你很适合这身衣服。很衬你的气质。”
“我讨厌这身衣服。”
“这身衣服可是歌莱德家族的尊严。当年特丽莎先祖曾穿着同款衣服去拜谒皇后。况且......”查尔斯微微停顿，“你之所以会穿上这身衣服，可关系到帝国的尊严。我的小公主。”
“我讨厌这身衣服。”罹惶停下脚步。她的目光投向远方，无数树木交错掩映着的山洞，清秀的脸上流露出古怪的神情，即使是不久前她败于安德烈娅之手，站在审判法庭上也未曾流露出的迷茫与畏缩的神情——惟有漠然孤寂一如往昔。
查尔斯深吸了一口气，扳过罹惶的脸，盯着她的双眼——即使是接下来的话双方都已心知肚明——一字一顿地说道：“听着，爱丽丝.歌莱德——你已经穿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