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暗了下来，像是要下雪了。”当那个穿着圆罗银铠、配着镶银长剑的骑士以咏叹般的声音说出这句话时，外面的天空正一片清朗，太阳明亮的光辉烘暖了凛冽干燥的空气。在有贵族提议将第二场舞会替换为戏剧之后，罹惶悄悄地溜出了宴会。
正值八月，拥有“寒冬之地”之称的温特斯依旧冷风四起，软弱地悬挂在南面天空的太阳苍白无力，光芒虽明亮却并未带着多少热量，长时照射积累的一点暖意被冷风一吹便会消弭无踪。罹惶生命的前三分之一曾在英吉利度过，那里一年不论何时都温暖如春，八月的太阳温和平静，时常会有温润的小雨在晴朗的天空中落下，葱绿的植物长青不败。然而关于那里的记忆已逐渐模糊消弭，黯淡于时光。她最熟悉的是瓦兰，在经历了长达数年之久的流浪岁月，她与克里斯托弗在瓦兰相遇，八月正值雨季，烈日如蒸，并不遥远的海面上常刮起盘旋的暴风，黑压的云层带来瓢泼似的大雨，她此时往往蜷缩在他的怀里，看紫色的闪电一刹那照亮天空。他们居无定所，常抱着尚滚烫的枪管在临时搭起的小屋入睡，睡起时所有的东西都泡在水里。她也听父母谈起过他们的祖国，那里八月酷热，二月清寒，国土广大辽阔，他们谈起时脸上的眷恋之意与晃动的防护服是迄今唯二尚存的记忆，其余尽皆湮灭于漫长孤独的等待，而这一切最终都终结于两声枪响。
这一切都与现在无关，却是她唯一剩下的东西。
“她除了过去一无所有，她囿于过去无法挣脱。”穿着圆罗银铠、本该英气勃发的骑士此刻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对面穿着女巫服饰的老妇人却不为所动。“嘹亮的歌喉、美丽的容颜与她何益？她只是被一时的贪婪与虚荣蛊惑了心灵与目光！”
“骑士与少女是一对恋人，少女却因平淡的歌喉和普通的容貌深感自卑，认为自己配不上骑士。”莱安娜向不知何时回到宴会的罹惶耐心地解释道，并递给她一块蛋糕。“少女在洗衣时遇见了海妖，用双腿换取了嘹亮的歌喉与美丽的容颜，成为一只人鱼，却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离开大海。骑士跋山涉水找到了一位女巫，祈求她救回少女。”莱安娜向罹惶解释完前面的剧情，又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女孩的手。她虽经历漫长岁月，心思却仍单纯如初，将人心险恶阻绝于心土之外。
“啊！古老的伊西亚巫女啊！您曾阻止洪水的降临，也曾令枯萎的花朵重焕生机！请您不要吝惜您的力量，我愿用我最珍贵的东西，换取您的帮助。”
骑士哀求了女巫三天三夜，女巫最终被他的诚意打动，许诺帮助他而不收取任何代价。女巫告诉骑士，要收集少女过去存在的痕迹来给她。骑士欣喜若狂，回到家乡，撕下耳朵储存少女在河边缭绕的歌声，挖下一只眼睛刻下少女留在镜子中的倒影，带着它们找到女巫。女巫将它们熔铸成一个过去之瓶，告诉骑士将少女装入瓶中就可以恢复曾经的模样。但骑士发现他永远都无法将少女装入瓶中，绝望地自刎而死。而已经变成人鱼的少女无法回到过去，她是海洋中的异类，也是陆地上的怪物，她过去所拥有的一切与她拦腰斩断，她将经历的一切终将离她而去，最终她抱着过去之瓶孤独地死在海底。
大幕缓缓落下，骑士与少女鞠躬后退场，台下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莱安娜的眼底隐隐有泪光闪烁，掏出一块白色的细亚麻手帕擦着眼角。罹惶扫了她一眼，看见她的泪水像泉水般，止不住地流淌出来，无奈地叹了口气，安慰她说：“别哭了。一台戏剧而已。你看——”
顺着罹惶手指的方向，莱安娜泪眼娑婆地抬头望去，刚才在台上上演生离死别的骑士与少女，此刻在台下幸福地牵着手，少女不算精致的容颜染着丝丝红晕，分外美丽动人。她在台上落落大方，此刻却宛若一只受惊的小鹿，羞涩而甜蜜地笑着，脸别在一边，用眼睛偷偷瞄着身畔的骑士。高大英挺的骑士伸着一只手在前面开路，笨拙地向贵族行礼，将少女护在身后，不时回头冲她一笑，脸上的笑容憨厚而青涩。
莱安娜愣愣地看着他们，一时间忘了哭泣，一抹微笑缓缓地在唇角绽开。“嗯。”突然间她又哭了，但是带着笑容。
“爱丽丝，陪我......陪我去找他们，好么？”
“嗯。安德烈娅姐姐呢？”罹惶一挑眉毛，被莱安娜拽着向那对恋人的方向小跑，目光却投向坐在不远处，身穿着华丽繁复的手工晚礼服、贵气逼人的温特斯皇帝。他容貌刚毅粗犷，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眼睛仿佛隐藏在一片浓重的黑影中。一圈浓黑的髭须包裹着下巴。他与威尔分坐在两桌，在他们身后的数百名贵族以他们为界，看似在融洽地交谈，实则泾渭分明的分为两派。刚才那出戏剧正是他推荐而来。他察觉到罹惶的目光，转过头来，却发现那个女孩冲他微笑，那种带着审视的感觉的目光仿佛只是他的幻觉。于是他报以一笑。
“还在前线呢......那边又爆发了兽潮......不能来给你过生日了，真是遗憾啊。”莱安娜带着歉意答道，轻抚着罹惶的头发。
“怪不得。”罹惶低声呢喃。
“可笑的做法。”在女孩转过头去的时候，皇帝陛下从她的口型中读出了这句话。
“可笑之极。”威尔在目送莱安娜与罹惶离去之后，晃着红酒杯向卢皮尔说道。“告诉侍卫，不必惩处这个戏团了。莱安娜肯定会为他们求情。”
“做出在生日宴上推荐悲情戏这种小孩似的事情来恶心大人，只能说明他束手无策。”卢皮尔赞同道，望向皇帝的眼神隐隐带着轻蔑。
“或许只是示敌以弱。”威尔喝完红酒，走出大厅透气。远处的天空暗了下来，似乎真的要下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