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时罹惶才意识到她的手中好像少了什么。昨夜罹惶曾把它摆在膝头,沉沉睡去,而此刻罹惶坐在床上,遍寻无迹。
那本笔记。记录着童话与童谣,很可能是克里斯托弗在此世的最后留存,昨夜里查尔斯的那句“就当留个念想”打动了罹惶,使她最终伸手接过,尽管她曾在心中无数次重复“过去的事与现在无关”。但那些过去的事确实存在于已遗落的时光,正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所面对的现在。
罹惶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在下一刻迅速松开。
“名字。”
捧着一件雪纺长裙的女仆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罹惶的意思,急忙躬身。
“温妮,爱丽丝小姐。让您知晓名字是我的荣幸。”
罹惶的目光扫视着自己身上的睡衣,很显然她的注意力并不在温妮的名字上。在长达数秒的迟疑后,她说道:“与我去雪松林。”不知为何,随着时间流逝,她记忆中原已日渐模糊昏暝的光影又被磨出一丝熠熠的光亮来,显得格格不入。她的回忆大多都是模糊的,深沉窒郁的隔绝感巍然横亘心头,即使是发自内心的笑容也往往带着虚伪,以为刻骨铭心的悲痛其实不过一道苍白细软的划痕。这是她记忆易于风化的根源,因为没人愿意记住随手摘下的一朵野花究竟有几片花瓣,但她现在想要回忆起那朵野花的芳香。
“现在么?”
“嗯。”察觉到罹惶话语中不可违抗的意味,这种感觉不曾出现在她此前的话中,温妮没有迟疑,快步取过一件宽大的银灰色斗篷披在罹惶身上,将女孩娇小的身体裹得密不透风,只有一颗小脑袋露在外面。
罹惶的面容上带着一丝困惑,与接受了剿灭和平鸽的任务而站在那座山洞前时颇为相似。几天前她曾亲手屠杀曾与她朝夕相处的成员,冷眼看着那个如父亲一般的男人死在她的面前。她站在山洞前时默默地在心中思量,以为自己至少会为他们的死去心生悲戚,那起码可以证明她并非孤独一人而曾有所依靠。但事实冷酷无情地告诉了她自己的真实面目。
她不曾为他们悲伤,只是在靠不停地追忆过去岁月来掩饰她麻木不仁的事实,长久以来的陪伴换来的只不过是如水滴划过镜面留下的那道行将干涸的水痕。那么此刻对于那本笔记的在意是否也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由她亲手铸就的面具?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在徒劳地掩饰她是个冷血的怪物的事实。
造成这一切的根源无疑是自幼纠葛的孤独与疏离之感。她所度过的所有时光都有这两股力量鼓荡不休,前者促使她寻找一份温暖与慰藉,害怕寒冷与黑暗,后者阻碍她摆脱冷漠与恐惧,筑起她与这个世界之间的高墙。而这两者又在无时或缺地提醒着她自己是个异类的事实。她不知道这二者从何而起,将至何而终,只知道自己仿佛是一道苍白的、虚无缥缈的幽魂,正路过此世,或将坠往空洞而深邃的深渊。
就在此时,一声嘹亮悠长的狐鸣响起,透过窗户向外看去,远处的雪松林中,一只浑身雪白的巨兽弓着腰身,缓慢地昂起头颅,发出穿云裂石的长啸。高大挺拔的雪松仅仅触及它的腿弯,此刻在长啸掀起的风浪中簌簌摇摆,积雪飞扬,苍老如铁石般的枝桠扭曲摧折,苍翠的松针撕裂漫天飞舞,木质断裂声混杂在充满震慑力的长啸声中,仿佛一曲怪异的战号。
那是一头巨大的雪狐,原本蓬松柔软的狐尾现在成为了无坚不摧的武器,随意的横扫间烟尘四起,价值连城的雕塑被打为一地不规则的石块,坚硬如铁的不化冻土被轻易掀开。那只雪狐浑身的皮毛光亮油润,蓬松如新雪,在美丽之下却蕴含着难以想象的恐怖力量。
“我听说了,雷文家那个叫凯特的小子昨天送了你一只雪狐。”房间的门突然开了,查尔斯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踱入其间,满不在乎地坐在女孩的床上,调侃似的说道:“如果今天他在这里,说不定会想送你这只。”
“查尔斯大人......”温妮慌乱地看了罹惶一眼,在后者的脸上她并未得到如何应对的答案。微微迟疑过后,她小心翼翼地开口,“请为爱丽丝小姐的声誉着想......”
罹惶回过头,瞥了一眼仰头望着她的查尔斯。他写满轻松笑意的脸上嵌着一双鹰隼似的眼睛,内里有野心的火焰无声的燃烧。他毫不在意一旁不知所措的温妮,微笑着说道:“不过多半是你送给他。”
这是一个机会,可以在威尔那张英俊深沉的脸上狠狠扇上一巴掌的机会,查尔斯心知肚明。昨日他在山洞中搜索了一天,瓦兰炎热的气候令尸体飞快腐烂,他屏着呼吸,戴着防毒面罩与防护服,恶心的感觉依旧如跗骨之蛆。在翻到一张熟悉的面容时,他很快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并将其在此地诡异的出现与巨蟒联系起来。昨夜他冀以此引起威尔的重视,对方却告诉他这毫无意义。
这并非毫无意义,查尔斯在心中想道,在自家庄园内的雪松林中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只如此巨大的怪物,除非威尔的脑子里长了蘑菇,他一定会对此注以足够的重视。
“除非他不介意自己的床上钻出一只比他还大的螨虫,”查尔斯嘲讽地轻笑出声,捧住罹惶的手开了个玩笑,“那位凯特公主还在等着您的礼物呢,我的骑士?”
罹惶甩开他的手,冷冷地说道:“你的嘴或许更合他心意。”下一秒她的身侧奔涌起狂暴的气旋,精美的雕花窗户在一瞬间布满裂纹,訇然炸裂,在漫天飞舞的玻璃碎片中,罹惶小小的身影如利剑飞射,眨眼间遥远的距离被她飞速跨越,降临在雪松林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