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将少女脱下的巫女服装入衣箱。少女想了想，又把巫女服拿了出来。母亲疑惑地看着少女。
“萤，怎么了？”
町枝萤温婉地一笑。“这次出门可能很久都没法回来。我拿着它......当看到时，或许就会想起家里。”红白相间的布料柔软如水，萦绕着她的手指，有些地方已露出参差的线头。母亲没有再多说话，绕到少女身后，为她用浅蓝色发带系上低马尾，白皙的脖颈上散落着几缕未扎起的碎发。
“我自己会扎的啦。”萤的口中微微抱怨了一声，但却没有阻止母亲的动作，含着笑任凭母亲把她那头墨色长发理了又理。阳光中似乎带着晨雾，湿漉漉地照在发丝上，发丝便似乎也染上了晨雾的水汽，显得润泽光亮。
母亲似乎觉得扎得不满意，回身取过一把颜色暗沉的木梳，解开已扎好的马尾，用木梳细细地梳理起来。“你这次去英吉利，那么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给你扎一次头发呢。”她把少女的发丝捧在手心，黑亮的发丝如水般从她指缝间淌下。她将头发拢成一束，从少女的额角梳起，似乎不觉得疲倦地，直到把头顶梳得饱满地隆起，这才放下梳子，为她扎了一个高马尾。
“出门在外，有点活力才行啊。”
萤甜甜一笑，转过脸去，侧脸笼罩在纸门投射下来 的阴影中，显得有些阴翳，然而阴影模糊了线条，反而显得更柔美了。
“神社里的花草记得常浇哦。以前我出去的时候，你总是忘呢。”
“因为有人会给它们浇水啊。”
“总是依靠别人可不行喔。”
“还不是因为萤很值得依靠嘛。”母亲浅浅地笑了。她身上有一种从前瀛洲华族式的坦率和天真，尽管她只是与萤经营着一家海边的小神社，行为举止却处处透着可爱的优雅。
萤歪着头呆了一会，突然又把巫女服放回衣箱。“突然想起来，如果我把巫女服拿走了，神社里可再没有第二件了呢。”
“没关系的哟。拿走了这件，我可以再做一件新的嘛。”
“神社里这么紧张，还是留下来吧。”
“那至少带着这个——”母亲拿起刚才给萤梳头的木梳，递给她。“这是我出嫁时母亲给我的，一直用到现在。”
入手出乎意料的沉重。黑沉的木质隐隐散发着幽香。或许是发香和木头本来的香气混合在一起了吧。町枝萤拿着木梳，突然顽皮地在母亲头顶上轻轻一拍。母亲用手捂着头顶，脸上流露出温柔的笑容。
“真是失礼啊。”话虽这样说，但她却伸出手，想要挠向萤的腋下。萤嬉笑着躲闪，直到额角渗出一丝丝晶莹的汗珠才停下。
“好了好了，帮我看看，穿哪件衣服出去比较好呢？”
母亲从衣箱中找出一件浅蓝色的狭袖和服，像是黎明前的天空。样式古典，显得有些陈旧。
“这件？”
“别闹了。我这可是外出求学哦？”
“但我想看看萤穿和服的样子嘛。”
“去年看花灯的时候你可已经看过了呀。”
“那次不算！”母亲快活地说道，看她的样子仿佛萤已经答应了一般。
“太狡猾了。”萤微微笑道，顺从地让母亲为自己穿上和服，系上颜色略深的冰蓝色腰带。母亲遗憾地说道：“可惜夏天已经快要过去了。否则手里再提上一笼萤火虫，不知要迷倒多少少年呢！”
萤并未答话，踮起脚在地板上走了两步，回过头来问道：“怎么样？”
母亲坐着鼓起了掌，“好厉害！”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母亲利落地用手遮住嘴，而萤则是抿着嘴，两片薄唇掩住了口中流泻出的清光，秀发掩盖住的耳朵染上樱花一般的嫩红。笑声渐渐低颓，母亲微微低下头，将脸埋在额发投射下来的阴影中。
“萤，过来，我再抱抱你。”
“......嗯。”
萤坐在母亲腿上，母亲像是从前抱小孩子似的吃力地抱着她，环绕着少女的双臂像是怕弄疼了她一般，不敢用力，只是若有若无地贴着肌肤。她口中的热气喷吐在萤的后颈，像是痒丝丝的氲光流年的尾巴。
“......萤......”
“我在。”
“你出去了......我又要一个人了......”
“......真的很抱歉......母亲......”
“不......该道歉的是我。”萤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她的后颈上，顺着流下，浸湿了她的衣领。“我早该让你出门看看的......你不该一辈子都在这里当个巫女......”
萤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转过身，抱住母亲，任凭母亲将头埋在自己胸前，泪水一点一点地濡湿了胸口，而萤则是温柔地抚摸着母亲的头发，秀美的脸上流露出宛若飘渺的青烟一般的悲戚神情，那悲戚似乎一并流入了她的眼波，柔润地在明暗不定的阳光中荡漾着。她知道母亲在等一个人，那个人或许在三天后、三月后或三年后从海上或神社里的樱花树后回来，或许永远回不来。
她透过敞开的纸门望向庭院，那里是一片青砖铺成的平地，边缘种着许多茶树、夹竹桃和樱花树。此时樱花已谢，满院芳芜，碧绿的叶子在头顶织成浓密的树顶，映出浓厚的暗色阴影，细碎的金色光斑在其中跳跃。蝉像念珠似的鸣响回荡，显得庭院一片寂寥。此后再不闻任何人声，庭院沐浴着初晨阳光与蝉鸣，唯有风拂动绿叶摇曳不止。
如果可以，她想化作一只蝉，陪着母亲等那个男人回来。她并不向往着这座庭院外的广邈天地，这座庭院里的樱花、阴影中游曳的细碎光斑与袅袅飘起的香火就是她的一切。她爱着清晨草叶上的露珠、夜里凝结在花瓣上的清霜与每日清淡的茶与饭菜。可是等到秋风吹起，暮色降临，萧瑟的光影掠过樱花树干之日——
蝉是会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