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魂的眼中,猩红渐渐褪去。它的血液依旧如江河奔腾不息,但它的心中已充满了畏缩。这份畏缩逐渐扩大,最终化为将它彻底压倒的恐惧的浓云。它低低地哀鸣一声,转身仓皇退去。它轰隆隆的脚步声震动天地,渐而低伏,充斥着落寞与无奈,最终消失不见。白茫茫的荒原上,只剩下孤独站着的女孩及远去的李维斯与周云椽二人。
周云椽扶着李维斯踉跄走近。他露出一个百感交集的复杂表情,轻声说道:“走吧。”
难以想象,面前这纤细娇小的女孩竟拥有着如此强大的力量。仿佛整片荒原都在她的一念之中。他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当她剥离他身上的铁质的时候,这种无力感尤其强烈,好似她才是铁质的掌控者一般。
简直荒谬至极……他这般想着,心中却不敢升起任何不满,起码不敢在脸上露出一点端倪。他深深为自己从前的想法感到悲哀与可笑。他回头望向背上昏迷过去的李维斯,默然在心中说道,你说得对,李维斯。这个小女孩的确能轻松地把我打成一团铁和肉的混合物。不仅如此,她还能把已经与铁融为一体的我给剥出来。
然而罹惶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她冷冷地微笑。
“为什么要走?”
周云椽惊异地盯着她,一个荒谬的念头在心中升起。
“你……是想继续追杀荒魂?”他喃喃地说道,猛然抬起头来,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可以!在我的故乡有句话叫穷寇莫追,如果你紧追不舍,荒魂的反扑绝对能重创你!不行……况且,”他打量着女孩,她的目光中有种他无比熟悉的东西,在一年前,在他与歌莱德家族合作之前,血火交织的日子里,这种东西也曾存在于他的目光中。是欲望与野性,如同死灰复燃,喷射着熊熊的烈焰。他曾以为再也见不到这种目光了。
他沉默了。
面前的女孩眼中的欲望与野性让他回忆起过去的峥嵘岁月。但这掩盖不住她苍白的面色与颤抖着的身躯。她的消耗很大。刚才的对恃,与其说是击退了荒魂,倒不如说是将其震慑而去。罹惶心中很清楚——如果刚才荒魂不顾一切地冲来,即使是掌控了荒原的状态下足以将其击退甚至击杀,她也势必要付出惨痛代价。
但是她扬起嘴角,嘲讽似的笑了。
“况且什么?”
“以你现在的状态……”周云椽本打算实话实说。但话出口一半,他又将剩下的一半吞入腹中,眼睛犹豫地看着罹惶。其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我没打算去追杀荒魂。”
“那就好。”周云椽轻舒一口气,苦笑道:“我似乎有点神经质了。”他不禁再一次为在自己心中升起的荒谬念头感到可笑。
“你好像搞错了什么,”罹惶突然展颜一笑。她的五官其实相当柔美,只是平常一直一副孤僻冷漠的模样,此刻露出笑容,柔和的眼睛微微眯起,显得天真可爱。但周云椽看着那个清秀的笑容,感觉刺骨冰寒从脚底升起,蔓延全身。
“荒魂自始至终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只是觉得,这片荒原比歌莱德家更适合我,不是么?”罹惶从容说道。“如果有意见的话,就让安德烈娅姐来把我打服吧。”
周云椽沉默了许久,艰难地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磕磕绊绊地说:“……你在开玩笑。”
“随便你怎么想好了。”罹惶毫不在意地说道。“对了,”她从裙底拿出一本笔记,扔给周云椽。“把这个给查尔斯。告诉他,随便他怎么研究。”
“你……是认真的?”
“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么?”罹惶收敛起笑容,“你很啰嗦。”
周云椽深深地看了罹惶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扛着李维斯转头离开。他清楚即使是再说上多少话也同样无济于事,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情愫,一种神秘的羡慕与妒忌,曾经他拼命地从刀口舔血的日子中摆脱出来,可现在他又有荒唐的冲动想要重返血与火。也许是从罹惶眼中看到的东西唤起了他往日的激情与狂野。但他清楚如今的生活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他没有回头。
罹惶一直看着他们蹒跚远去,直到他们的身影化作茫茫雪海中的渺小一点。
现在,这片雪原中只剩下她一人。没有繁杂烦琐的礼节,没有虚情假意的交往,所有的一切都回归最原初的状态,她是这片纯澈原初中的唯一生灵。
她哼起了从前在一片荒林中从一位老人处习得的歌谣。歌谣唱的是一位少年与鹿的故事,少年在猎人的陷阱中救了一只美丽的雌鹿,但他的家人却觊觎雌鹿华美的皮毛。最终少年厌倦了旁人的贪婪与纷扰,骑着鹿隐遁林间。
在歌谣的最后老人告诉她故事中的少年就是他自己,而故事中的雌鹿早已死去多年,它的骨架爬满了青苔与小花,静静沉睡于绿草如茵的树底,它的子孙后代绵延不绝,而老人却孑然一身,没有任何人记得他,他被世人所遗忘,从这世间根除。
现在那位老人也已死去,唯一留下的只有以他为原型创造出的歌谣。或许这首歌谣会传唱于后世,或许有人会发现在无人问津的静谧荒林竟存在过一位老人与歌谣中的少年何其相似。
罹惶轻声哼唱。歌声悠扬婉转,在静谧的雪原中久久回荡,优美得近乎哀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