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醉醺醺地睁开眼,握着的文件不知何时掉在地上。对面的周云椽瘫倒在地板上,毫无仪态地呼呼大睡,一摊口水积在身下。他转头看向窗外。已是清晨,莹白色的积雪反射着初升的朝阳,格外明亮。
他感到头疼欲裂,不由得呻吟一声,用手扶着。他回想起昨夜的事。在他把罹惶的档案递给周云椽之后,那家伙反手扔在地上,嘴里嘟囔着“我不想看”并把那瓶酒完全灌进了肚子。此后他又在查尔斯的壁橱里一通翻找,把查尔斯偷偷藏起来的一瓶高烈度的伏尔洛斯也灌了进去。查尔斯也陪他喝了两杯,否则以他昨晚喝的两杯红酒绝不至于头疼至此。
他又看了看天色。太阳已升至灰石外墙之上。这个时间仆人一定已经起来了。他勉力伸手晃了一下桌子上的摇铃,闭起眼睛小憩等待。周云椽的鼾声如雷传来。
过了半晌,一个身穿黑白女仆长裙的少女走了进来。她看见一片狼藉的屋内,愣了一瞬,然后弯下腰说道:“贵安,查尔斯大人。请问有何吩咐?”
查尔斯皱着眉头说道:“扶周云椽先生到他的房间休息。他比较重,叫个男的来。”女仆点头离开。她迈出一步,又回过头来犹豫地说道:“查尔斯大人。”
“什么事?”
“爱丽丝小姐昨夜未归。负责照顾她的温妮很担心,托我向您询问她的去向。”女仆的身体略微抖了一下,最终坚定地看向查尔斯,牙齿紧张地咬着嘴唇。
查尔斯用手托着下巴。他原本是很注意自己的形象的,但这几日不知为何疏于打理,下巴上冒出了粗硬的胡茬。他略一思考,说道:“告诉她不必担心。爱丽丝正在‘游猎’,暂时不能回归。但家族已派了特殊人员照顾她的起居。”
“游猎”是温特斯帝国古老俗语,现在逐渐演变为暗语一类的东西,意为“秘密任务”。
果不其然,女仆脸上露出了放松的神情,行了一礼后缓缓退出去。
过了一会,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仆走了进来。是个留着粗硬的褐色短发、面容青涩的青年。他粗声粗气地应了查尔斯一声,把周云椽轻松地扛在肩上。查尔斯笑了笑,告诉他扶着那位先生。青年憨厚地挠头,粲然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小心翼翼地把周云椽放下来,用宽厚的肩膀支撑着他。
查尔斯看着他的憨态,不由得一笑。他在口袋中翻了翻,摸出一块双面骑马猎人银币,递给青年。
“去买点酒喝吧。这天气愈来愈冷了。”
“多谢大人关心!”青年咧开嘴,大大咧咧地伸出一只手接过来。
“来歌莱德多久了?”
“三个月了,大人!这儿的房子真是够大的!我这辈子都还没见过这么大的房子哩!”青年答道。他说起自己来自一个偏远乡村,那里被异兽毁灭,化为一片焦土,他与从小长大的青梅竹马逃了出来,跑到一个镇子上,之后为谋生计来到这里。说起他的青梅竹马时,这个高大强壮的青年脸上泛起了红潮。
“她真的很漂亮,大人!”青年炫耀似的说道。他一只肩膀撑着周云椽,另一只手兴奋地挥动着。“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脸蛋儿红扑扑的。”
“我正准备在那个镇子上建一栋房子和她一起住。”青年含着兴奋与羞涩道。查尔斯微笑着倾听。他注意到青年的手腕上戴着一个不起眼的腕表。
“这是她的照片,她送给我的。”当查尔斯问起腕表时,青年不好意思地说。“给您看一眼。就一眼,大人。”他把表盖揭开,上面夹着一张褐色的照片。上面是一个清纯的乡下姑娘,容貌普通,脸上有淡淡的雀斑,正低着头微笑。旁边用秀丽的字迹写着什么。查尔斯认为可能是姑娘的名字或者是给青年的祝福。尽管只是匆匆一瞥,姑娘含着甜蜜与羞涩的笑容却给查尔斯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运气不错,小子。”查尔斯笑着说道。“好好珍惜。这样的姑娘可是珍宝。”
青年点头。
“快送周先生回房间吧。不知不觉聊了这么久。”查尔斯摆摆手,疲惫地道。他原本宿醉初醒便虚弱至极,加之唠嗑许久,只觉得一阵困意无可抵挡地涌来,随即闭上眼睛。
“好嘞。”青年直起腰,用肩膀撑着周云椽向外走去。“对了,这位先生的房间在哪?”
“问问其他人就好了。”查尔斯随意地答道。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中夹杂着某物落地的声响。他缓缓睁开眼,看见一本褐色封皮的笔记落在地上。
“咦?是这位先生的东西吗?”青年好奇地捡了起来,随意摊开撇了一眼。
“不,是我的。”查尔斯冷静地说。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平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森然与镇定。在这一刻他发现自己仿佛一个陌生人,熟悉而陌生,陌生而熟悉。他惊异于自己的语气,但也许这才是他原本的真我。
青年把笔记递给他。查尔斯装作随意地扫了一眼,迅速摆到壁橱上。
熟悉的质感。这本笔记曾在他手中停留多日。
是罹惶的那本笔记,由狄克从克里斯托弗身上搜寻而来。
查尔斯眯着眼冷冷地盯着青年离去的背影。青年手腕上戴着的腕表在阳光下略微闪着光。
死亡并不会使他感到悲伤。就如青年口中化为焦土的故乡,因为太遥远且太司空见惯。但那个姑娘,青年口中的青梅竹马,照片中羞涩的笑靥,像一根刺,隐秘地刺痛着他的心,划出一道微不可见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