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在房中休息的周云椽收到了来自查尔斯的求救信号,信号来源显示查尔斯正身处荒魂领地深处。信号断断续续,不久便中断。尽管他正自烦恼罹惶托他交给查尔斯的笔记竟已不知去向,但周云椽还是迅速找到了威尔报告此事。
威尔已听过周云椽等人对于讨伐荒魂一事的报告,知晓荒魂已暂时逃离此地,但考虑到它去而复返的可能性,威尔不敢大意,立马集结起一支异能者小队,并任命周云椽为暂时领队前去救援。在小队出发后,威尔召来了昨日与查尔斯一同前往荒原的侍从训斥一番。原本此事就当此揭过,但一个愣头青侍从倔强地说这是查尔斯大人的命令,彻底点燃了威尔的怒火。他蓦地回过头,在侍从说完那句话后,空气陷入死一般的凝固。
“我才是族长。”威尔没有与常人一般歇斯底里地发泄怒火,反而语气愈发平缓,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的职责是保证他的安全,而非听从他的命令。”他的眼睛略微眯起,刀锋似的冷光隐而未发,紧紧地盯着那个年轻侍从的眼睛。侍从不敢正视,恐惧地俯首,只觉得膝盖一阵酸麻,冷汗从额角不住地流下。他此刻终于明白了族内流传的一句话“族长是一头沉睡的白熊”究竟为何含义。时间并未将他的铁腕浸润柔软,只是隐藏起了他的锋芒。如果说曾经的风流倜傥是他用以掩饰尖锐棱角的面具,那么今日他已是鞘中利刃,韬光养晦与凌厉手段与日俱增。
“……是。”侍从低着头答道。冷汗从额角流下,划过鬓角与脸颊,最后从下颚滴下,留下一道湿润的痕迹,瘙痒难耐,但他却不敢动弹分毫。直到他面前空无一人,他才敢直起身来,擦干脸上的冷汗,而此刻他的背脊早已尽湿。
……
周云椽等人赶到最后一次接收到信号源所在地时,只看见他多日前追捕的雪狐安静地伏在地上,仿佛沉睡,庞大的身躯隆起,在地面上投下浓重深邃的阴影,但却不见查尔斯的身影。周云椽连忙命令侦察四周,留出一半人分散搜寻。他自己则警惕着雪狐突然醒来。然而当他摸到雪狐没有覆盖着皮毛的爪垫时,僵硬冰冷的手感令他愣在原地。它已经死去多时。
过不多时,一个成员惊喜地大叫,从积雪中翻出被埋住的一个破碎的信号发射器。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在附近展开地毯式搜寻。一位搜救小队成员从雪狐的皮毛中将昏迷过去的查尔斯拉了出来。他隐藏在雪狐浓密柔顺的绒毛中,身躯尚且温暖,但面色苍白如纸。周云椽连忙赶过去,试探查尔斯的鼻息。平稳湿热的呼气令他放下心来。此时他才发现查尔斯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截斗篷的碎片,上面用血写着许多细密的小字。查尔斯的手指上有密密麻麻的伤口,此时已不再流血,显然斗篷碎片上的字是他用自己的血写成。
周云椽抱起查尔斯,下令收队返回。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雪狐高大的躯体,默默记下周围地形。尽管眼前所见有诸多迷雾,使他欲要一探究竟,但此地危机四伏,荒魂也随时有可能返回。既然查尔斯已经救到,还是尽快返回庄园为妙。
路过距此地几公里的一座雪丘时,周云椽赫然发现四处尽是激烈鏖战过的痕迹。暗红色的冰血凝结,残落的毛发四散。雪丘下方有一个巨大的坑洞,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此猛烈爆炸,泥土翻卷碎裂。寒风从他处卷来雪尘,覆盖其上,此刻裸露的黑褐色泥土又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显得尤为凄凉。恰巧此时极远处爆发出一声悠长凄厉的兽吼,夹杂着风声汹涌涌来,小队成员们不禁打了个寒颤,催着周云椽赶快收队回家。紧接着,高昂的兽吼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在空阔寂寥的荒原上空久久回荡不休,仿佛正在被某物虐杀。随着周云椽等人渐远,兽吼声恍然低回,听来仿佛浓雾笼罩的原野上传来的远方凄冷的雾笛,最终消弭于无声。
……
荒原深处。罹惶站在一头雄壮的巨型背尾银豹头顶,发泄似的踩着它的脑壳。她的每一脚落下都会引起一场小型地震,积雪扬起又落下,纷纷宛若从天飘落。地面遍布蛛网般的裂痕。背尾银豹小山般的头颅早已破碎,鲜血与脑浆遍地流淌,腾腾地冒着热气。血气蒸腾,氤氲如雾。她纤小的身材在冷风中微颤,融进化不开的茫然白色中,宛若一朵银色的鸢尾花。久违的泪水在她脸上恣意流淌,先前的泪水早已成冰,而旋即被热泪融化。哭声仿如若有若无的哀歌,令人联想起黄昏夕照中荒败古城的丧钟微鸣。
她在哭。
哀歌又是为谁而唱?
灯。
烟草。
暴雨。
模糊的面容。
安心的气味。
照亮天空的闪电。
灯下伴她入睡的童话。
她被往事的潮水淹没,被回忆纠缠如同致命的长矛刺穿心房,看笑声碎语如浮光掠影在淡薄雨水中像泛黄的老照片褪色模糊,紫色的天空从未像此刻深刻脑海挥之不去,但那一张张面容的掠影却逐渐远去消逝。她在悲戚之余羡慕起远处的孤独耸立的冰山巍然不动竟是如此从容,一切风云变换不过过眼云烟。曾认为的真实的回忆终究化作虚伪的镜中之花,孤独寂寥、孑然一身之感浮现如影随形。
那日查尔斯曾问她,异兽变化的方法或许是他的妄加揣测,但罹惶是否在潜意识里不愿承认这个事实?现在她亲眼目睹了一只雪豹在眨眼间耸立如山,也深刻明白了自己认为的美好过去不过虚妄水月,她在逃避克里斯托弗在恐惧与防范着她的事实,死亡的利刃不仅握于她手,同样也在她的颈下闪着寒光。
泪水一滴滴地坠落,映射寒阳冷辉,散碎片寸冰芒。积雪冰寒,而泪水更寒于此。
永远的孤独之人,亘久的落寞命定。她处在孤独深处,正如人鱼遨游深海,陆地上的怪物,亦是海洋中的异类。
她是深渊中的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