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多想，”安德烈娅沉默半晌后说道，“他终究是你的父亲……也是我的。”查尔斯单手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懒散地搭在椅背上。“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他说。
两人皆默默无言，安德烈娅将目光投向窗外，一成不变的雪白间零散地点缀着起伏的丘陵，显得格外冷寂。远处的雪野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雾霭，模糊了与同样白茫茫的天的边界。她的眼睛仿佛可以穿透雪雾，即使是微小的虫豸在她眼底也无所遁形。
查尔斯突然像自言自语一般地提了一句。
“前些天，威尔让我代他主持行刑。”他略长的睫毛轻微翕动。“我亲自动的手。”查尔斯又嘲弄似的将威尔探望他时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听听，歌莱德家族需要继承人呢。暗示的意味都快拍到我的脸上了。”他清楚安德烈娅可以明白他的意思。威尔暧昧的话语中煽动之意清晰无比，以安德烈亚的聪慧不可能不懂他的意图。
果然，安德烈娅缓慢地转过头来。
“他在扶持你。”
“不错。”
“所有人都觉得康德会是继承族长之位的那个。”
“不错。甚至包括你和我。”
“……”查尔斯冷笑着看向略微垂下头去的安德烈娅。“他在分权制衡。他扶持我来打压康德大哥，但又不是真心地想让我继承族长之位，毕竟康德大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要比我优秀。他阻止我的婚约也是出于这个目的。要是我与权势强大的家族订婚，或许就真的威胁到康德大哥的地位。要是与一个不起眼的小家族订婚，那么他的图谋就太过明显，反而会被一眼看穿。所以他这家伙就这么吊着我！这个混蛋！”他说着猛然咆哮起来，狠狠地用手拍着方向盘，或许是按到了喇叭，越野车发出刺耳的鸣响，在雪地上东倒西歪。
“但是康德不会这么觉得。”在一阵混乱的摇晃中，安德烈娅苦笑着说道，“他只会认为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而敌视你。……冷静点儿。”
查尔斯粗重地喘着气，恶狠狠地道:“你叫我怎么冷静？”但他还是平静了下来，脸上又浮现出了轻松的笑容，越野车平稳地行驶，握着方向盘的手冷凝如磐石。
“更操蛋的是威尔那家伙并不怕我看出来，也不怕康德。”查尔斯微笑着咒骂道，“因为只要是有继承权的孩子就没人能抵挡住族长的诱惑。他觉得我一定会放手一搏，而康德害怕他假戏真做。”他挑逗似的看向安德烈娅，“如果你有继承权，你会忍耐的住吗？”
安德烈娅平静地道:“我是没有继承权。但如果我想要族长之位，他只有乖乖交出权柄。”
查尔斯笑道:“是啊，你是排名第一的异能者，我只是个普通人。”他嘀咕道，“天主还真是不公平。”
“没什么不公平的，”安德烈娅摇头，“有得必有失。北边境的兽潮远远超乎你的想象。”
“你当然有资格说这句话，”查尔斯微笑，“那我呢？”
安德烈娅默然不语。她清楚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有其代价，命运所赠之礼早已筹码暗注，可她要如何与查尔斯言说？她所镇守的温特斯北边境兽潮危害烈度世界第一，而她自击退雾麇后的几年在此常驻，背负着难以想象的沉重压力却不能与他人倾诉，整年难有归家之时。无数人的希望都倾注在她的肩上，她是温特斯的精神象征与终极底牌，她隔绝异种于冰原之外，孤身一人镇守广袤国土，建立了足可与温特斯皇帝分庭抗礼的赫赫功绩，可谁知道她曾在午夜梦回默默流泪，思念家中柔软的床榻与摇曳的洋甘菊？
天主啊，她也只是一个女人而已。她本该穿着漂亮的晚礼服在舞会上轻歌曼舞，在烛光中与彬彬有礼的男士共进晚餐，可她现在仍穿着这身该死的军装，过不了几日又要回到那个只有呼啸冷风和狰狞异兽的孤独地狱。她的手细腻纤柔，那本是优雅地弹着钢琴拎着裙角的手，可她现在用它们撕开异兽的身躯，粉碎它们的骨与肉。又有谁来替她分担这些了？她既然拥有了这份异能，便会承担这份责任，这是她的选择，她最甜美的礼物与最沉重的代价。
她的眼睛略微一酸，好像有泪水要涌出来，她连忙用力眨着眼睛，将酸涩之感逼回其中。她早已在无数的杀戮中麻木，精神冷硬浑似钢铁，这些软弱的细腻的情感早该被她抛到那所远隔着大洋的长满青藤的学院。她想要摆出一副冷酷的面孔，却悲哀地发现她做不到。她能做的唯有使自己的语气冷静如冰，淡漠地说道:“你会懂的。”
“我会懂的……”查尔斯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神情。他猛地转过头，直视安德烈娅。他的眼中有虚诞的火焰无声地燃烧。“帮我吧，安德烈娅姐。你忍心看着我像一个傀儡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么？”他的脸是如此的骇人，嘴角撕裂般扭曲，牙齿宛若白骨。安德烈娅略微吃了一惊，但还是摇摇头，坚定地说道:“早在我得到异能的那一天，我就以温特斯与歌莱德先祖的名义宣过誓。我不会将它用于任何国际与家族纷争，而只会把它对准恣意妄为者与侵害人类的异兽。”除了那一次，他在心里说道，除了从审判法庭手中夺下那个孩子……
查尔斯嘲讽地笑了。“那是不可能的。你的力量只是在那里，便是无形的威慑。否则，威尔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年内把皇室逼到那种地步？怎么可能纠集起那么庞大的革新派势力？而我只是需要你一点点静态的力量展示，一点微不足道的偏向……”
“如果你不是我的弟弟，我现在就会把你丢在荒原。”安德烈娅冷然道，“安心开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