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一场似乎很久,很悲伤的梦。天空是永恒的灰色,漂流着灰絮似的云。云内有食云的怪鸟,撕扯吞噬云层。天空的边际有一道疤痕似的裂隙,终日流淌熔岩与蜜糖。街上的行人脸上都笼罩着浓雾,看不清面目,亦没有一丝声音。天地间一片灰蒙蒙,一片寂静死郁,食云怪鸟在天空缓缓飞过,浑如孤鲸在大海中漂流。但那时还有阳光,两束。来自两个人,名为她的父亲与母亲。他们尽管总是行色匆匆,眉宇间有着化不开的愁绪,却总是愿意用温柔的手抚摸她的头发,用最温暖的怀抱拥抱着她。世上没有声音,唯一的声音来自父母。他们总是用哀伤的口吻相互调侃,指着天空终日流淌熔岩与蜜糖的深渊。他们说人有一条命,去了半条也还能活下去,有人却觉得世界就此崩塌。此时他们总会相视凄惨一笑。他们用温柔的语气为她读童话,童话中有大象用鼻子在天空飞翔,有美丽的少女爱上了浑身棕毛的狗熊,有鼻子可随言语变幻长短的木偶。她伴着童话入睡,清甜地酣眠。她偶尔梦见自己夜里化身怪物,用长满狰狞骨刺的手掐着他们的喉咙,而他们深陷酣梦从未醒来,安心的笑容花朵般绽开。
有一次她又在梦中扭曲着化身怪物,身上长出骨刺与黑雾。这一次父母睁开了眼,看着她的眼睛。父母笑着安抚她令她安睡,她在清浅甜蜜的睡梦中听见有人在低低地絮语。
现在是一条命了。
有一天下起了花雨,娇嫩粉润的花瓣混杂着灰烬从天空纷纷而落,在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变为黑色的雪。人们惶然发现凡是黑雪浸染的土地,下面都埋着憔悴的玉白色枯骨。天旋地转,庄严的圣歌由恶魔唱响,绿色的云朵孕育滋润万物的雷霆。悬挂在头顶的是厚重的大地,倒挂的高楼宛若密集石笋。脚下的是空缪无垠的天空,狰狞的裂缝向上流淌熔岩与蜜糖。生者长眠于坟冢,枯骨行走于人世。
枪声回荡在无限的空旷之所,回荡多日悠久不绝。血化作清泉溅满她的全身,她看见父亲用枪杀死母亲,然后对准自己的头。原地鼓荡起风声与振翅声,一片片洁白的羽毛从天空飘落,刚倒下便化为骸骨的父母头颅中长出金色的彼岸花,他们的灵魂与肉体一并向着大地飞升。
她的太阳消失了,笼罩在头顶的是无垠厚土,踩在脚下的是广阔天空,唯独没有光。此后她开始流浪,从她原本所在的那个地势高峻的炎热地狱到最接近大地的酷寒谷地,满是枯槁古树的干燥森林与淫雨连绵的潮湿沙漠。她见到了长着红色枝叶的绿色花朵,混浊柔软的滚烫冰山,植物生长的速度肉眼可见,散发潮湿的鲜血气味,天空存在着三个太阳与六个月亮,静止不动似乎永不落山。
她遇见了一个人。起初他的脸上也笼罩着浓雾,声音宛若隔着海水传来。他为她读童话,故事里的大象用鼻子在天空飞翔。美丽的少女爱上了浑身长着棕色毛发的狗熊,木偶的鼻子可长可短随言语变化。昏暗的灯下幽浮着烟草与汗味,手指拂过书页沙沙作响。他的声音在她耳中日渐清晰,尽管有时饱含猜忌。他的面容于浓雾之中日渐显露,稚嫩青涩宛若婴儿。
太阳又出来了。她的世界中又有了太阳,尽管只是很小的一轮,但毕竟又有了光。
他的身边还有很多人,他们也曾与他一样笼罩迷雾,而现在她清晰地看着他们的面容。大多都稚嫩如幼儿,也有少数憔悴似枯骨。她在他们面前变为怪物,而他们欣喜地鼓掌欢呼雀跃。
她用骨刺杀死许多怪物,所有的人都快乐地称赞着她,抚摸她的头顶。他们端着枪扫射,飞射而出的不是子弹与烈火而是梦幻般的彩色气泡,在浸透了蜜糖甜味的空气中无定地浮游。他们有时到大地上暂住,有时就漂浮在空中,砍伐流着猩红汁液的树木拼凑成木舟,在月光与太阳的同时照耀下入眠。他总是在入眠前仰起头遥望着大地的某处,脸上浮现出死一般的神情。他的面容一天天地憔悴变幻,最终在她眼中化为骸骨,又重新笼罩上迷雾。她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天空的裂缝越来越大,从里面爬出与她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怪物。它们向她发出邀请,她畏缩地躲避,却发现自己早已在很久之前就变成了和它们一般无二的怪物,浑如枯骨,周身铁盔。她接受了邀请,杀死了他。他在死时脸上的迷雾却又消散,露出的面容青涩稚嫩宛若婴儿,与她初见时别无二致。
她与怪物相处,却发现怪物也与人共存。有的人与怪物的唯一区别只是没有铁盔。他们用杯子品尝鲜血,用骨头铸造座椅,为了一点利益而指示别的人或怪物相互厮杀,自己却隐藏于幕后。虽然也有的人面容稚嫩秀美,但实在是太少太少,淹没在怪物的洪流,翻不起一点水花。她与那些怪物格格不入,最终选择离开。但在一座喷涌着烈火与岩浆的山峰上,她出现在她面前。
她站在那里。
……
她站在那里。枣红色的秀发在冷风中恣意飞扬,说:“我带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