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安娜沉浸于改造花园的兴奋,无暇顾及安德烈娅的匆匆离去。罹惶却察觉到了她的羞涩下隐藏的惶恐与悲戚,跟随在她身后来到房间。她在紧锁的房间门前驻足,呼唤安德烈娅的名字并叩响门扉。在漫长的等待后门被打开,安德烈娅只穿着睡裙、头发散乱地站在那里,眼眶略微红肿,眼角尚带泪痕,与平日里浑如神祇的庄严模样相去甚远。她叫罹惶稍等片刻,随即关上了门。罹惶在无聊中欣赏着门扉上所刻的花纹,繁复中带有神秘的雍容。等到门再次打开时,安德烈娅已换上了在聊天时所穿的茶礼服,枣红色的头发梳得柔顺亮滑披在肩上,神情庄重柔和,玲珑柔美的脸庞显得清秀动人。她招待罹惶进入她的房间,并让女仆煮上了她常喝的佛手柑配格里山伯爵红茶,清亮的红茶在杯中散发着清苦的甜香。
“怎么了?”面对罹惶的诘问,安德烈娅只是淡然一笑,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用小指勾起一撮顺滑的发丝绕在指尖把玩。“什么事都没有。”她回答。
罹惶用不同寻常的好奇眼神注视着她的瞳孔,而她在女孩漆黑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罹惶又关切地问了她些什么,然而她一个字也没有听清,只看见女孩的嘴唇开合,偶尔露出细小洁白的牙齿。恍惚间她发觉她的言语仿佛神秘的咒语,未经双唇而从虚无中飘出,她的眼神与手势彼此疏离,在灼目的闪光中浮游,无体积亦无重量,逐渐消逝在倏然阴影中,她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娇小的身体的温度与重量才放下心来。此时她才听清罹惶的话,仿佛刚从时间不存在之处诞生,同时开始亦同时结束,一瞬间涌入她的脑海。女孩在关心她,询问她今天反常究竟为何,就在此时她突然抱住了女孩。罹惶满脸不悦地挣扎,但动作与其说是挣扎倒不如说是在她怀中撒娇,她更加用力地抱紧,直到此刻她仍有一种预感仿佛罹惶会在她面前化作碎影消失。
“你果然不正常。”罹惶勉力挤出两只手,扯住安德烈娅的脸庞,手指勾住她的嘴角向两边撕扯。安德烈娅的脸颊被扯得变形,说话声音变成含糊不清的曼吁,脸上却露出了笑容。那夜的月光与藤萝早已在边境的寒霜中冻结,变得脆弱而不堪一击,存在于她的记忆深处,仿佛一个谵妄的梦境,而唯有眼前的人与事真实存在。她将眼前的女孩从弥漫着潮湿血腥味的瓦兰带走,带来这里,也一定会让她见到生命的真我,融入这个世界正常地生活。
“我没事。”安德烈娅再次答道,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了罹惶的嘴唇,看着窗外明媚的天光说道:“难得的好天气。愿意出去玩玩么?”说完她不由分说地将女孩揽入怀中,从窗户一跃而出,猛烈的狂风吹拂着脸庞,罹惶的脸颊在风中变形,显得肉嘟嘟的极有弹性,紧闭着双眼,口中发出凌乱的呼喊,显然也在享受着这个过程。
她带她前往将要进行改造的花园,那里已经封闭了起来,里面堆着采购的土料与石块,她让罹惶蹲下,用手抚摸那些石块,教她通过石头的纹理与色泽辨认哪些产自极北的冰封海岸而哪些又产自东部的黑土高原,历史上曾有君主用此来建造雄伟的城堡,抵御来自比寒冬之地更北的荒蛮苦域的侵略与袭击。她对石料的典故与渊源熟谙于心,然而教给罹惶分辨石料的方法却错误百出,她可以在书本上认出每一种经典的纹路,却无法靠肉眼辨别眼前石料的出处。在这项活动的最后她不情愿地承认她的方法也只是来自书本,并未真正地亲身实践。
此后她又带罹惶前往位于格莱布尔的歌莱德家族宅邸,那里唯有仆人每日打扫,仍难免荒朽阴暗在此滋生。华美的紫罗兰色帘帷已化作黑色,尽管每日打扫却仍有虫豸筑巢于此,长久的不见阳光使得横斜蛛网在房顶角落暗自联结,放在书架上的书籍早已被尘侵蛾蛀几近损毁变得脆薄暗黄,轻轻一碰便化为尘埃。不知多久前曾在此暂住的人留下的一杯未喝完的红酒中已长出了一种奇异的植物,生着纤弱的小花。在这的女仆长也如这所宅邸一般腐朽而灰败,呼吸中带着动物般的臭气,花白的头发已然稀疏,裸露出青白色的头皮,仿佛是这座宅邸死去后留下的遗骸,高声追寻过去的辉煌华美却无人理睬。安德烈娅对宅邸的荒败景象大感震惊,严令女仆长在一个月内将这里清理干净。她自从留学海外到如今已有十余年,即使是回国后大部分时间也是待在边境,从未来到这里,在她的记忆中这里尚是一处窗几明净、鲜花明媚如簇之所,难以想象在十年的时间中就变为了这幅残破模样。
“我小时常在这里游玩,”她不无伤感地对罹惶说道,“没有想到这里竟然变成了这样。”罹惶则表示并不在意,她曾在比这更加荒败的幽暗古堡中入眠,夜里蝙蝠翅膀振动的声音密集如雨点,她注意到这里的仆人都已和这座宅邸一般衰老腐朽,行走之间咳嗽不断,仿佛是生活在暗夜中的幽灵,步履蹒跚地游荡,在听到安德烈娅的要求后都惶恐地伏在地上,露出颤巍巍的苦涩笑容。
而在离开宅邸后,所有的阴暗荒败便倏然消失不见,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攫住塞回其中,满目只余清朗与帝都格莱布尔的繁华与喧嚣,好似那狭窄的一墙之隔是一片海洋,隔开了两个不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