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远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得多，但也更加衰老。”斯威克在昏暗的灯光下小心地磨着一个手环，头也不抬地说道。黄昏的晖光洒满外面的大地，从天边瑰丽的晚霞到远方的山巅都一片橙红如在燃烧，然而透过狭小的窗户透进的黯淡光芒显然不足以照亮这个房间。坐在他对面的是威尔.歌莱德，浑不在意所穿衣物沾上矮凳的脏污。他在清晨时分的寒意中孤身一人悄然来到斯威克的房子前，竖起大衣领子御寒，未乘马匹未带随从，只戴着一个黑色毡帽遮掩自己的容貌以防被路上的平民看见，敲响了那扇破旧且无人问津的门扉。然而直到中午门才被打开，在那之前威尔迫于路上渐多的行人不得已找了一家附近的酒馆，要了靠窗的座位以便在门打开的最短时间内发现并赶到那里。他要了一杯甘蔗酒，同时预感到可怕的黎明正在迫近，那时万一有人认出了他就只能徒劳而归。
他在等待中变得饥肠辘辘，于是又要了一份芥麦粥和甜松饼。芥麦粥送上来的时候已经微凉，但他仍喝了下去，自从他在许多年前袭爵称为歌莱德公爵后再未吃过这种平民的食物，现在吃起来不啻一种新奇的感受，略微甘甜的滋味伴着久远的回忆一并涌上心头。那时他或许才十几岁，跟着他的父亲一起出来巡游。若干年后他孤身一人喝着芥麦粥时将会回想起此刻的感受，在清晨的寒冷空气中等待，温热的芥麦粥与甜松饼温暖着肠胃，此刻的他自然是无从预知未来将会有什么在等待着他，若干年后他坐在这座酒馆的同一位置吃着同样的食物回首此刻将会涌起感慨万千。
他的面前坐下了一个老人，满脸须发纠结，手指上遍布冻疮与厚茧，背着一个宽大的黑色布包。他嘿嘿笑着请求威尔为他买一份甜松饼。“你不会拒绝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可怜人吧，老兄？”在请求的最后他如此说到。威尔依言为他买了一份甜松饼，还额外送他了一碗罗宋汤，但并非是出于他的请求，仅仅只是作为一个公爵对于眼前落魄孤寒的平民的怜悯。老人在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属于他的那一份早餐后嬉皮笑脸地试图摘下他的毡帽。“让我看看你的脸，老兄。以后我成为最伟大的宫廷画家时一定会为你画一幅像。”在交谈中他了解到眼前的老人是一个不得意的画家，放弃了曾经舒适的生活在格莱布尔追寻艺术的梦想。“去别的国家吧，”威尔劝他，“现在的温特斯不需要艺术。”
老人装出生气的样子。
“哪里都需要艺术，我的老兄。”他回答，“我会证明这一点给你看。”出于对威尔请他吃了一顿早餐的感激，他请求为威尔画一幅像，但是威尔仍然拒绝了他。于是他转而决定画一副清晨的街景送给威尔。在他奋力挥动画笔的时候威尔又要了两份柠檬蛋糕，一边等待着那扇破旧的门打开一边看着清晨清冷的街景在画布上逐渐氤氲。在老人的陪伴下时间飞快流逝，威尔在无意中撇了一眼老人的画作便在心中暗自赞叹，曾在诸多名流的画作前流连的他很快发现了老人画作的不凡之处，他的用笔与晕染带有怀旧色彩，他勾勒线条时手指轻微颤抖变化莫测，但在老人画完了那副街景并想赠送给他时，他依旧拒绝了。
“老兄，我承认你是个伟大的艺术家，那份早餐就算是我的礼物。”他说道，“但我还是劝你离开温特斯，除非你想一辈子画画像。”就在此时，门开了。斯威克穿着脏污的衣物踌躇走出。威尔与老人简单地告别，径直来到斯威克面前，此时斯威克正提着矮凳放在长廊上坐下，就着中午的澄澈日光打制首饰。威尔觉得斯威克认出了自己，他宰相的位置是由斯威克让给了他，在此之前斯威克也一直扮演着老师的角色，教会了他如何在诡谲宫廷之中生存，两人之间的关系甚至胜过父子。即使已多年未见，他相信斯威克也一定认得他。然而斯威克仅仅是抬起眼瞅他一眼，随即低下头沉默地打着首饰，仿佛没看到他一样，任他站在原地等待。
“你要买首饰吗？”过了许久斯威克如此问道，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威尔突然明白他的这位老师已与宫廷彻底决裂，耗尽了对权力的所有眷恋，只想凭自己的手艺安度晚年。于是他放弃了原本的打算，闭口不谈所有与宫廷相关的事，坐在落满灰尘、遍布细微创痕的长廊地板上，平静地观赏一只蜘蛛在角落絮结蛛网，虫豸侵蚀木梁，聆听斯威克打制首饰的叮咚悦耳声响，细数墙角的累累青苔。“近来可好，老师？”他说，理所当然地没有得到任何回答。然后他开始闲聊，聊起温特斯的天气，金属的行情，他的妻子最近在兴致勃勃地改造花园，他的女儿将要远赴英吉利留学。中午的行人熙熙攘攘，但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对着沉默的老头絮絮叨叨的奇怪中年人，即使他戴着毡帽，竖着大衣领子掩盖着自己的容貌，街市的喧嚣依旧如那日安德烈娅与罹惶所见别无二致，那时那个扮作锦服汉人的男子所引起的轰动早已消失无踪，或许他日再度举办化妆盛会时有人会想起当日盛况。最后日渐黄昏，斯威克提着矮凳走进了房子，点燃了灯，威尔跟着一并走了进去，随手拿过一个矮凳坐着。他仍不免说到了与宫廷相关之事，他的幼子查尔斯整日游玩寻欢作乐，而他本想扶植查尔斯来制衡他的大儿子康德，在这时斯威克突然头也不抬地说出了那句话，也是今天唯一的一句。
“你远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得多，但也更加衰老。”他的话让威尔猛地一愣，他恍然发觉自己陷入了怀旧的深渊，仿佛老人一般对着过往之事絮叨追怀不已，但更令他恐惧的是他在回首自己的规划时发现时光竟然悄然将他的心肠浸润得如此柔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