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副犄角的主人虽已死去，但犄角却仍如那日一般，坚毅憔悴浑如枯骨，颜色变幻宛若新月。犄角的残破框架依旧笼罩在蒸蔚升腾的黑色迷雾中，流转冰冷清晖。之所以放心将它挂在塔尖的缘由也正是由此，雾麇的犄角至今笼罩在神秘的黑色迷雾中，除安德烈娅外还没有任何生物敢于直接触碰。
犄角挂在只剩下半截的雄鹰雕像翅翼上，宛若处于另一个空间，不属于此世，避开鸦群的侵扰，周遭一片群鸦飞舞，唯有此处是清净所在。犄角仿佛覆盖着一层油润的膜层，透过重重黑雾亦可窥见其光洁细腻的质感，依稀可见其主人生前的华美雍容。
翰斯仿佛着迷一般地赞叹着犄角的美丽，到最后他甚至想伸出手触碰，眼中流露出痴愚的光彩，但及时被安德烈娅厉声喝止。
“如果你的手不想要了，那尽管可以。”她抱着胸冷冷说道，眼神冷厉如电闪。她曾亲眼目睹触碰这幅犄角的人的下场，他触碰的右手长出紫红色的脓包，皮肤寸寸皲裂发出腐烂臭气，一点一点地腐烂为浓稠腥臭的紫黑色血水，凄厉惨叫声不绝于耳。那是她将这幅犄角放在塔尖后的第二天，一个好奇的子爵触碰了它，此后倾尽家财请温特斯全境与治疗相关的异能者为他治疗也未能救下他的右手，最后只得整个切除以保全性命。
翰斯的眼神猛然清明，他讪讪收回手，原本在狄克的料想中他会大加吹嘘自己为艺术献身的精神，但事实上并没有，他露出尴尬而羞涩的笑容，用微小惊惶的声音跟安德烈娅道谢。他嗫嗫嚅嚅地说道，“谢谢您，我美丽的小姐……噢，谢谢您。”再被狄克问及此事时，他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郑重表情。“我还需要留着手画画，我的老弟。”
狄克发现他其实是一个相当腼腆羞涩的人，但只有提到艺术与他的画时会大胆仿如渴望恋情的少女。他的目光忧郁常带悲伤，虽落魄潦倒不修边幅，举手投足间偶然可见他的良好家教，或许在长期贫困的生活中日渐淡忘，但某些礼节仿佛深入骨髓。他在出塔时用看起来颇为滑稽的动作撩起破旧长袍，示意两位女士先出塔，并在罹惶经过他的身畔冲他微笑时情不自禁地赞叹:“美丽的小姐，愿天主亘久护佑您的微笑永葆此时。”
他姓卢比恩，一个早已没落的古老姓氏，除却一块位于温特斯东南端的渺小土地和坚持至今的贵族礼仪外几与平民别无二致。他放弃了领地的继承权与安稳舒适的生活来到帝都格莱布尔追寻艺术的梦想。在聊到他为何来到此地时，翰斯激动地大喊。
“我追寻艺术，”他说道，“因为艺术是破开愚昧的利剑，只有她！能把人们心里该死的规矩，可笑的陋习，通通涤荡干净！”说这话时他局促不安地用手死死捏着长袍的下摆，布满皱纹的老脸因激动涨得通红，但圆瞪着的浑浊眼睛透露出坚定。狄克对翰斯的话报以一笑，随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但安德烈娅深深地看了翰斯几眼，目光中流露出赞许。与其说他是在追寻着艺术的梦想，倒不如说他是被梦想所击中。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比别人更服从命运，心甘情愿地为梦想与命运驱使着，完成似乎注定要由他完成的伟大宿命。
“说的对。法蓝共和国现代开明与民主的开端正是起源于百年前的艺术启蒙，专制扼杀艺术，孕育愚昧，而民主与平等将于艺术中苏醒。我相信温特斯也会拥有如此的未来。”她说道，“请为我画一幅画像吧。”她指着罹惶补充道，“也为她画一张，价钱由你来定。”
翰斯庄严地嚷道:“用不着，美丽的小姐。我想用我的画换来的并不是钱和甜松饼——我会免费给您画像的，您的容颜可以被我画在画布上是我的荣幸。我只求您一件事——”他站的笔直，复诵着自己的话，“我只求您一件事，希望我为您画的画像可以广为流传。”
安德烈娅略微点头。彼时日将正午，纯澈日光下照之处，遍地莹白不见浓黑映影。安德烈娅请求以皇宫前的高塔为背景为她画一张像。此刻皇宫前虽无甚喧嚣，但仍有人马出入往来，她毫不忌惮地揭开面纱，玲珑秀美的面庞暴露在天光之下，枣红色秀发在日光照耀下璀璨华美若流瀑倾泻，脸上表情自信坚毅宛若神祇。在她背后宏伟粗犷的高塔与皇宫如山矗立，绵延不断的青灰色连接唯有飞鸟与薄云盘旋的无垠高天。翰斯看到安德烈娅的脸时有长达数十秒的愣神，随之而来的是慷慨激昂的赞美。
“愿天主护佑您！安德烈娅大人，原谅我之前的不敬，我会用毕生所学来画好这一幅画像。”他的敬意并非出于她身份的尊贵亦或是实力的强大，而是对她守护温特斯荣光的尊崇以及对于她坚定不移地支持革新派的赞美。在他看来一切美丽都归于内心的热烈，而在他眼中安德烈娅无疑完美地符合这一点。他从背后所背的宽大黑色布包中取出画笔、颜料与画布，当即坐在地上挥动画笔泼洒激情。他在一片狂热的呐喊中完成了这一幅作品，疯狂的举动引来行人好奇地围观。他的笔下浓厚色彩如雨泼洒，并未以温特斯传统的写实技法描绘，而是令色彩激扬地交融，画中之人凑近来看只是仿佛被诡秘的旋奏所引导拼凑的不规则色块，唯有远远看去时才可恍然发觉完美融汇了英气与尊贵、属于安德烈娅的独特气质仿佛要破画而出。而在轮到罹惶时，翰斯喘着粗气摆手。
“请容我拒绝，美丽的小姐。为安德烈娅大人所画的那副画像已耗去了我全部的精力。”
然而罹惶并不觉得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