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尊敬的查尔斯子爵大人推荐而来的，我尊贵的大人，”翰斯换上了一身九成新的晚间礼服，依旧背着他的那个黑色的宽大布包，迈步走入威尔的房间。“如果我没记错，他是您的儿子。”他脸上虬结纠缠在一起的胡须显然仔细梳理过，还打上了一层蜡油，泛着油润的亮光。头上戴着一顶宽阔破旧的灰褐色毡帽，帽檐低垂遮住了眼睛，呼吸间发出恍若熟睡动物的热气。他站在一排高大崭新的书架旁，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排古朴的书籍，在此映衬之下他矮小枯瘦浑如一截憔悴枯枝。
“查尔斯？”威尔抬起眼，略有兴趣地打量了一眼站在他面前散漫地躬着身的翰斯，后者此刻在用手指扣着鼻孔，并试图用宽大的帽檐挡住不雅的行为。他恍然记起在一个寒冷的清晨他曾前往平民街区拜访一位老者，在一个小酒馆与面前这个邋遢的老人相遇，不过此刻他的着装要比那时显得稍微庄重一点——这可能是他最好的衣服——不过浑身上下那股滑稽散漫的气质依旧未变。老人显然没有认出眼前这个穿着华贵精美的手工居家礼服的贵族就是那日请他吃了一顿早餐的陌生人。
“是的，查尔斯.歌莱德子爵大人。说句实在话，他的确是个亲切且有眼光的人。”
“他为何会推荐你？”威尔放下笔问道，自动忽略了翰斯后半句毫无意义的话。他已亲眼目睹了翰斯作画时的情景，那以带着怀旧手法晕染出的奇异色彩至今让他记忆犹新，这个老人或许的确有成为宫廷画师的实力——但令他更为好奇的是查尔斯为何会与他相识。他安排在查尔斯身边的蕾米莉已有多日未为他传递查尔斯的行状，当然也包括翰斯的情况，尽管她解释说查尔斯近日为她安排的事务极多，没有传递信息的时间，但对查尔斯的性格与能力无比熟悉的威尔更偏向于查尔斯已有所察觉。但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妨碍。
“是这样的，大人，请听我说——”翰斯得意地一笑，未等威尔表示允许就粗鲁地坐在了地上，支棱着两条腿肆意地舒展开，穿着烂牛皮鞋的大脚在地毯上留下些许污痕，几乎伸到了威尔书桌底下。威尔的眉头皱了一下，用脚抵着书桌稍向后退却。他隐隐闻到了那两只大脚鞋底上散发出来的来自贫民区街道上牛粪的臭气，在这间弥漫着雅致的豫木与栀子花香气的房间内恣意冲撞。威尔微不可查地瞄了一眼桌上摆的红酒，暗自决定等到翰斯离开后就命人倒掉。当日在那间酒馆时他或许也闻到了这股臭味，但不同于此刻，那时他奇异地没有升起厌弃之心。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内翰斯不厌其烦地向威尔反复叙说他与查尔斯是如何相识，其絮絮叨叨的程度不亚于向情人诉说爱意的少女。他先说起了在十几天前他是如何在皇宫前的高塔遇见了安德烈娅小姐，这位温特斯帝国的守护神对他高超的绘画技法大加赞赏，甚至向他祈求为她画一幅画像。他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她，并怀着一颗以纯粹热烈的对艺术的追求的崇高之心免除了她的费用，在穷困潦倒——他自言是体察最渺小卑微的民众生活——时碰见了专程外出寻找他的查尔斯。翰斯在说起这一段时鬓边流下油腻的汗水，并自认声音如管风琴般深沉悠扬，原本已足够精彩的故事在他的演绎下变得宛若史诗中亚瑟王遇见为他献上湖中之剑——那柄誓约胜利的黄金圣剑的妖精般雄奇壮丽——实则他相当缺乏讲故事的口才。威尔的耐心在他磕磕绊绊的讲述中消耗殆尽，他实际上并不缺乏耐心，必要时甚至可以为一个谋划等待漫长岁月，但这份耐心永远不会用在一个无关紧要的平民身上。他忍无可忍地打断了正自夸夸其谈的翰斯，此时他刚刚眉飞色舞地讲到查尔斯是如何扶起在酒馆中酩酊大醉的他。
“你说查尔斯是专程来寻找你的，”威尔用手扶着眉头，强行打断了翰斯的话，他对面前这个老人的絮叨程度其实早有预备，在那个酒馆中就曾见识过其威力，但此刻他发现他仍无法忍耐，“他为何会专程外出去寻找你？”
“哦，我的大人，这要从安德烈娅大人说起……”
“我知道了，是安德烈娅向查尔斯推荐了你是么？”
“是的，在查尔斯大人找到我后……”
“先别说这个，”威尔用笔抵着额头思考半晌，“你为安德烈娅画像足可证明你的绘画技术，但是仅在格莱布尔中绘画大师便有数名，宫廷画师却均有有数的几位——”
威尔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姿态粗鲁地坐在地毯上的翰斯，目光如炬审视着翰斯浑身上下，后者此刻也抬起了头，毫不畏惧地与威尔对视。
“你用什么证明你有成为宫廷画师的价值？”
“我的大人，您是温特斯革新派毫无争议的领袖，会带领温特斯摆脱愚昧与无知，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翰斯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脸上浮现出朝圣般的庄严神情，肃穆地从地上站起，与此前那个滑稽絮叨的老人判若两人。“在我证明我的价值之前，我想先向您讲述我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