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听从命令，像畜生一样活着，像物品一样被买卖。但他们在被压迫到极点时也会奋起反抗——挥舞着木棒和被土里的石头磕钝了的锄头，无头苍蝇一样摧毁能看到的一切东西，然后被迅速镇压、杀死；又或者以不干活儿的方式缄默地表达一下自己的愤怒，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敢做。他们反对残暴的统治，但也仅仅是反对，然后麻木地承受。他们不反对皇帝。正相反，他们拥戴仁慈的皇帝，这个仁慈可能是减少一点微不足道的税，推行一点无关痛痒的改革，就这样便可以让他们感恩戴德。”
“我曾以为异变的出现可以改变这种状况，因为这给予了他们中某些人反抗的力量，足以劈碎枷锁的力量。很明显我错了。需要打破的枷锁从来都不是制度上的: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观念与蒙昧才是真正拘禁着他们的东西。我无力改变制度，大人。我很清楚天主并没有赋予我改变制度的力量与天赋。但我可以用我的画来击碎他们心中的枷锁。”
“这就是我相信我有资格成为宫廷画师的原因——我与您站在同一阵营。等我的名声传彻温特斯的广袤疆域，我将会是您点燃温特斯的第一簇火焰！我愿做这一簇火焰，大人。”
在威尔看着翰斯穿上象征着宫廷画师的拖地金红锦袍，戴上火红的冠冕向温特斯皇帝坎萨.艾斯半跪行礼时，他的心中自然浮现出了那日翰斯对他所说的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那时翰斯沟壑纵横的脸上带着朝圣般的庄严神情，不复往日滑稽落魄的窘态。他的容貌与衣着并未因此改变，但是他心中的热烈激情使他恍若天神。
对比之下，威尔的心中愧疚暗生。
坎萨半俯下身，为翰斯的冠冕插上蓝紫相应的翎羽，这也代表着从这一刻起，翰斯.卢比恩正式成为一名宫廷画师，同时被授予子爵爵位，享有崇高的地位与艺术声望。
殿堂上一众大臣都鼓起掌来，威尔与坎萨挑衅似的对视一眼，也微笑着优雅鼓掌。坎萨面带雍容笑容，伸手拍了拍翰斯的肩膀。他其实并不想通过翰斯的申请，毕竟他是由威尔推荐而来的，说不定便包含着某些政治意图。但是他这个皇帝现在已经被威尔架空了大部分权力，他这个“国王的右手”几乎已要僭越成为国王本人，而他却对此无可奈何——所谓“温特斯的守护神”安德烈娅于他无异悬在头顶的利刃，即使安德烈娅本人宣称不会介入权力争纷——可谁能说得准呢？现在留在他手里的只有最核心的几项权利，一旦被触及便与公开叛乱无异，而对于宫廷画师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便由着威尔去吧。
他也曾亲眼目睹这个新晋的宫廷画师翰斯作画，运用色彩的技艺炉火纯青，委实无可挑剔，那几位成名已久的宫廷画师也对翰斯的画作赞赏不已，这或许也算是一件好事。
掌声渐歇。圣茵迪丝大教堂的枢机主教越众而出，为翰斯在额头涂抹圣油。他点缀着鎏金色花纹的纯白丝绸长袍与戴着的华美圣冠交相辉映，细腻白皙的手接过装着圣油的银瓶，倒出一点圣油在指尖晕开，均匀地涂抹在翰斯的额头上。
”愿我们的天主与救父祝福你，”枢机主教曼声吟哦。翰斯闭着眼睛，半仰起头，感受着主教柔嫩的指尖在他眉间**，不由得涌上反胃的感觉。额头上圣油浓烈的香气令他如欲呕
吐，也许他这种人天生就适合闻着发酵牛羊粪便和麦秸的味道在田间小路上悠然漫步，而不是来当这什么狗屁的宫廷画师。他恶狠狠地想着，他这么做是为了能让更多的人不用每天闻着粪便的臭气在田里撅着腚刨土，要不然他宁愿被街头那只土狗咬着卵蛋跑上一条街。
他苦着脸一直等到枢机主教的手离开他的额头，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趁人不注意向那个满身白色的老头子做了个鬼脸。
“狗娘养的，”他低声骂道，“温特斯的荣耀与光辉永垂不朽！”
众大臣再度微笑着鼓起掌来。坎萨点头致意，随即转身离开。
“等一等，尊敬的皇帝陛下，”威尔的声音在此时响起，“还请暂且留步。”坎萨镇定自若地转过身，凝视着威尔。
“适逢今日如此盛况，不如让我们新晋的宫廷画师为陛下作一幅画像如何？”威尔不徐不疾地安然说道，“一来可以让陛下的尊容再填几分光彩，二来也可以让翰斯子爵的声名广为流传。”说着他转过身，望着熙攘众臣。“诸位觉得如何呢？”
翰斯.卢比恩不可置信地望着威尔。他曾说过他的画只为破除愚昧、唤醒民智，绝不愿落入流俗谄媚之列——可威尔此刻竟让他去给皇帝画像！给那个该死的皇帝，压迫的根源去画像！他瞪着威尔，冀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可翰斯只看见了威尔脸上如同面具一般的优雅微笑。威尔.歌莱德冲他笃定点头。
翰斯愤然扭头，撩起锦袍下摆，准备高声宣布绝不为皇帝画像——在此时他的心中动摇之念一闪而过。如果此时公然宣布拒绝为皇帝画像，无疑狠狠打了威尔和皇帝的脸面。尽管此刻皇帝与威尔都给予他足够的尊重，敬他如宾——他敢肯定他将面临的绝对是牢狱之灾，甚至有可能性命不保，更无逞所谓的宫廷画师。他破除愚昧的理想将化为无稽之谈和街头巷尾的笑柄。毕竟皇帝与公爵的威严不容冒犯。
正当翰斯犹豫不决之时，查尔斯.歌莱德微笑着走上殿堂前的阶梯。
“那个……很是抱歉啊，诸位，请原谅我的无礼。我想稍微打扰一下诸位的兴致，毕竟这么多人都在的场面真的是很难得——”
他从衣襟内拿出一小叠白纸，上面洁白光滑未着一字。他双手拎着白纸环顾一周，向众大臣展示。然后他径直走到从容微笑着的威尔面前，恭敬地把白纸放到他的手中。
“父亲大人，请原谅我的愚蠢。您交给我对改革法案的修改任务，请恕我实在是无能为力。现在我将其原封不动地退回，希望父亲大人另择人选。”
查尔斯低着头说道，但威尔分明看见他的眼睛看着自己，嘴角带笑，目光中含着一丝挑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