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一夜平静地过去，他们所担忧的暗杀者最终没有卷土重来。威尔虽遭遇一次刺杀，却睡得极沉，平稳的呼吸声均匀绵长。周云椽没有选择留在房间内，靠着外墙直到破晓。夜里下了一场小雪，窸窸窣窣地落下，在静谧的夜里分外清晰。
詹忒斯从昏迷中醒来。他记忆中的最后一刻停留在那个满脸倨傲的车夫惊惶而黝黑的脸，以及那个疾驰而来的马车。胸口传来郁结般的钝痛。他很熟悉这种痛楚，他小时候替院里的小妹妹夺回被抢走的甜松饼时曾被打裂胫骨，那时的痛楚和现在也差不了多少。他试着活动身体，发现浑身都被绑满了绷带，裹得像一个粽子一样。
自己似乎还活着，詹忒斯暗自思忖道，被某个人救了。他在心中咒骂自己的冲动与愚蠢，竟然不知死活地冲上去妄图拦住马车。这次活下来算自己命大，可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二次。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嘶哑，嗓子里似乎含着一团痰，但不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咳出来，于是便用沙哑的嗓子狠狠地骂了两句。他的眼前唯有昏暗黑沉，一时间他以为自己或许失明了，拼命地瞪大眼睛，许久才看见从身边透过的一丝朦胧黯淡的光线。
空气中弥漫着马粪的臭气和汗臭味。或许是他发出的声响惊动了某人，身畔那一缕光线缓缓扩大，他连忙闭上眼睛。
“嘿，臭小子，你醒啦？”
一个胡子蓬松的老头子从光芒中走了出来。詹忒斯这才发现那缕光芒是门缝中透漏出的阳光。他眯起眼睛，就着骤然强烈的光芒打量着周遭环境:破烂的墨绿色大衣挂在墙上，从衣角露出一块棉花。墙面糊着发黑的脏污厚纸，到处是翘起的边角。他的身下垫着房间内唯一的一份报纸，字迹被发黄的汗渍晕开，模糊不清几乎无法辨认。旁边还散落着一些不知名的工具和绷带。
“……咳……这是哪儿？”
“老头子我的窝。”老头哼了一声，胡子夸张地翘起，“哦，真他妈该死，伙计，你可是个大麻烦。”
“……”
“别在意，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詹忒斯，”詹忒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看着老头子认真地问道，“是你这老家伙救了我？”
老头子愉悦地大笑，“不是我这个老家伙，詹特斯，我只是提供了个狗窝罢了——还有，老头子我有名字，叫我汤姆就行。”
“詹忒斯。”詹忒斯皱着眉纠正他，“我叫詹忒斯，不是什么詹特斯。”
“好哩，詹斯忒。”
“詹忒斯。”
“詹斯忒。”
“你混蛋——”
“詹斯忒？”
“汤米！”
“詹思克！”
“你他妈——”詹忒斯涨红了脸，满面怒容地大吼，突然他的胸口猛然抽痛，又声嘶力竭地咳嗽不止，良久才平复下来。他喘了几口粗气，缓缓地用手撑着身躯坐起来。汤姆递给他一只手，詹忒斯犹豫半晌，拉着汤姆的手坐了起来。他偏过头，别扭地嘀咕道:
“老混蛋……谢谢。”
汤姆愣了愣，随即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詹忒斯听到外面传来杂乱的鸟啼与翅膀扑棱的声音，一群飞鸟被汤姆的笑声惊起，纷乱地冲向天空。
汤姆粗鲁地大笑，用宽大粗厚的巴掌狠狠拍着詹忒斯的肩膀。詹忒斯被拍得一头栽倒，摔在床上，恼怒地叫道:“你这家伙——啧！”
汤姆呼呼地短促地笑。他摆弄玩偶般将詹忒斯瘦小的身体立在床角，将他的背靠着墙面以防歪倒，用手扒拉出一块空床，大大咧咧地坐了下去。
“臭小子，以后走路看着点，这次没撞死你算你命大。”
“……关你什么事。”
“我是个医生，”汤姆耸肩，“要不是有人给我塞钱我才不管你……嘛，虽然是个兽医。”
“兽医？！”
“可不是嘛，看马和骡子的。以后你小子就是骡子了。”
“死老头子你他妈才是骡子！”詹忒斯恼怒道，“我……”
“行了行了，天也不早了。既然你小子醒了，那我就把你送回去。”汤姆站起来向外张望了一下天色。詹忒斯也跟着向外望去，只见门外一片皑皑白雪，苍茫莹白之中有几棵枯萎的矮树，枝干虬结粗粝，上面积着薄薄的雪花。太阳苍白地悬在矮树上方，竟已是中午。
“送我回去？”詹忒斯奇怪地道，“送到哪？”
“我哪知道。”汤姆慢悠悠地说道，“但你肯定有地方去。”
“我可是个孤儿，睡大街上的，死了都没人管，哪会有地方去？”
“从前是。”汤姆挺着高大枯瘦的身躯，取下墙上挂着的大衣披在身上。他面颊瘦削，颧骨高耸，身架高大魁梧，天生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样。虽然因为长期挨饿导致身形瘦削，但看他裸露在外的部分尽是精瘦至极的肌肉，足以把不算沉重的詹特斯拎小鸡一样拎起来，偏偏长了一把蓬松如云的大胡子，映着瘦削的脸颊分外可笑。
“什么意思？”
“动动你核桃大的脑子好好想想，被我治了一回你还真成了骡子？”汤姆翻着白眼道，“你觉得是谁送你来的？”
詹忒斯低头不语。汤姆悠闲地吹着口哨，从门外牵来一匹瘦小的骡子，纤细的四腿似乎要戳进雪地里，让人很难相信可以驮着他那副高大的身躯。骡子慢悠悠地打着响鼻，尾巴垂在身后一甩一甩的。
“臭小子，你在街上呆了多久？”
“从孤儿院出来，大概两三年了吧。妈的，干嘛提起这个？”
“我觉得也是。成天跟那群流浪汉和地痞流氓呆在一块，肯定少不了一张臭嘴。”
“死老头你骂我？”
“我不是骂你，”汤姆翻身骑上骡子，将那匹可怜的小骡子压得腿一弯，差点跪倒在地上。他赶忙踮起脚，用脚尖撑着身体好让骡子起来。他转头看向詹忒斯。
“你跟我讲话，带着脏字，或者怎么都好，都没有关系，我只不过是一个给骡子看病的臭老头。但以后你这样可不成。”
“怎么？”
汤姆拍了骡子的屁股一巴掌，驱赶着骡子走进房间。他伸手抚摸着詹忒斯的胸膛，轻微用力按了一下。詹忒斯痛呼一声，打掉他的手。
“罢了，也该换绷带了，本来想着省下这点钱来着……”汤姆嘟囔着，粗鲁地一圈一圈揭开绷带。詹忒斯看向自己的胸膛，惊愕地看见，一个奴隶烙印赫然印在哪里，边缘的皮肉翻卷着，正穿来丝丝抽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