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他妈是什么？”詹忒斯的表情由惊愕到震怒走马灯般变化，他不顾胸口断骨的疼痛，强忍着直起身，狠狠地揪着汤姆的衣领。汤姆则无辜地摊开手，不容置疑地将詹忒斯的手拂开。
“冷静点，伙计，”他说道，“如你所见，你现在是头有主人的骡子了。”
詹忒斯的胸口剧烈起伏，拳头攥起，随即缓缓松开，颓然跪倒在床上。他垂着头一言不发。
“你说的对，”良久，他抬起头冷静地答道。他的声音沙哑沉郁，眼睛沉静地盯着汤姆，再不复刚才那副暴躁的模样。“我是头有主人的骡子了，现在，这头骡子想要知道他的主人是谁。”
汤姆扯着他的大胡子微笑，焦黄色的牙齿暴露在外面。
“兽医不会问骡子的主人是谁，只会看病。”
“那就告诉我他妈的事情的起末，另外，”詹忒斯别扭地扯着刚裹上的绷带，害得汤姆忙不迭地阻止他。
“不管怎么说你都救了我……虽然你这个死老头嘴够臭的……但还是谢谢。”对此，汤姆一脸严肃地回答他:
“你他妈别扯绷带，要不又要重新绑。”
“啧……你混蛋！我……我好不容易……”
“哦，你说感谢我啊，大可不必，我是收了钱的，收钱办事理所应当——虽然不是你的钱。”
“说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被马车撞倒就昏过去了，醒来就看见你这个讨厌的死老头。”
“是个老家伙——怎么说呢，那个家伙我很熟，他总是来我这儿给马看病——他问我能不能治人，然后就不由分说地把你送过来了，又在你胸口上烙上了那个，”汤姆指着詹忒斯胸口的奴隶烙印说道。“那家伙是个马夫。”
“马夫？”
詹忒斯回忆着昏迷前所见到的那个满脸惊惶的车夫，描述道，“是不是留着一圈黑胡子，长着宽鼻子，很黑？”
“就是那家伙，他叫埃文……哦，他在歌莱德家族当差，动不动就跟我得意洋洋地炫耀来着。”
詹忒斯沉默地看着胸口上的奴隶烙印，那是一只瘦小丑陋的狐狸，被一只雄壮的残耳白熊叼在口中，四肢无力地垂着。白熊则高昂着头颅，透露出狂野与高贵。烙印处的皮肤翻卷泛红，应该是被烧红的烙铁印上的。
“你要送我去歌莱德家族？”
沉默许久后，詹忒斯艰难地问道。他尚未从成为奴隶的事实中恢复过来，眼神迷惘狂乱。即使成为奴隶或许会比以前生活得更好，可那毕竟是奴隶……失去了自由与尊严，微不足道的、可笑的尊严，屈膝卑微地舔着贵族的脚生存？他从孤儿院离开后，晚上裹着一副毯子躺在巷角的污泥中呼呼大睡，白天跟着那群地痞流氓打架斗殴，幽灵一般在街边游荡，他知道自己卑微渺小如尘土，但毕竟还是自由的。他很是珍视那份和蛆虫在泥巴里打滚的自由。
现在这么一点微渺的自由与尊严，被所谓的贵族不由分说地夺去了。哦，他的天主，虽然他不信天主，但还是要在这位光芒与烈火的真主面前虔诚地祷告——凭什么那群狗娘养的贵族可以让一个马夫给他烙上奴隶烙印，就因为他冲撞了那该死的狗屁马车？那为什么那个贪婪无餍地侵吞了孤儿院那点可怜的基金的寄生虫，让许多孤儿饿的奄奄一息的该死的吸血鬼，还可以好端端心安理得地活在他妈的这个世上？！
“歌莱德家族可不是我能进去的，我只是把你交给埃文而已。至于他会带你去哪，我可管不着。”汤姆满不在乎地说道，“不过你放心，歌莱德家族对待仆役听说还是不错的。只是记得长点眼，不要再冲撞了贵族老爷的马车。”
“……”
“埃文这家伙也是黑的很，带着你来找我，贵族老爷交给他找医生的钱多半是被他吞了。”汤姆摸着脑壳嘟囔道，“下次再见一定要让他请我一瓶白兰地喝。”
“我并不是无意间冲撞了马车。”此时詹忒斯话锋骤转，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是想要拦住马车。”
“拦住……马车？”汤姆以奇异的目光看着詹忒斯，摇了摇头。詹忒斯回以坚定不移的坚毅眼神。
“对……告诉歌莱德公爵一件事。我有个妹妹……小时候我曾为了给她抢一块甜松饼，被打断了腿。她前些天饿死了。”詹忒斯咬着牙说道。“我听到消息，拼命混进孤儿院，最后只看到了她的尸体，四肢细得像火柴，肚子却涨得像面鼓……那是她饿的不行了，吃了一肚子树根和土！”
“哦，我明白……”
詹忒斯猛然爆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吼，眼睛泛起血丝，拳头紧紧地握着。
“你明白个屁！孤儿院的孩子都他妈的跑去乞讨了！她胆子小，不敢和人说话，什么都讨不着！因为有个混蛋，把孤儿院所有的资金全他妈贪掉了！”
汤姆楞楞地看着怒吼的詹忒斯，脸上缓缓泛起伤感与慈祥。他伸出手抱着詹忒斯，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孩子，我知道，孩子，”他轻缓地、温柔地说道，“我知道。”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舒展开，褪去了玩世不恭与粗鄙，只余慈祥与安然。他仿佛一个祖父，在安慰着受伤的孩子。
詹忒斯嗅着汤姆身上马粪与汗水的味道，猛然流下泪水。他如雷的怒吼渐渐低沉，化为哀戚的呜咽。
“……汤姆，你知道吗，她才九岁……我还在孤儿院的时候，最喜欢摸着她的头发听她叫我哥哥……我他妈真是个废物……”
汤姆用粗壮的手指抚摸着少年的头发。詹忒斯的头发多日未洗，散发出腐烂水果的酸臭味，他却丝毫不嫌弃，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直到少年的哭声渐歇。
“我会让那个混蛋付出代价。”
詹忒斯抬起头。他的脸上犹带泪痕，但表情却是寒冰般冷厉。汤姆看着少年的眼神，遍体生寒，眼中染上晦暗与苦涩。他已预感到复仇的铁棘缠绕上少年的命运。或许那才是最应被斩断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