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黄昏。街边行人喧嚣已渐止歇,晚霞余晖映照在圣茵迪丝大教堂华美斑斓的玻璃上,折射为流驳的乱色。太阳只会照耀光耀煌美之处,但往往吝啬于施舍光辉给阴暗中的沟渠。
帝都格莱布尔,世人只知它的辉煌与灿烂,从不会向那些隐藏在角落中的脏乱贫民窟投去一瞥。甚至有些自命甚高的贵族称那些遍布全城的贫民窟为“怎么也扫不净的老鼠窝”,在其中苟且渺小地活着的人自然也就成了“老鼠”。他们往往衣衫褴褛地坐在角落里扒着臭气熏天的垃圾果腹,没有工作,也没有像样的住处。有时行人从街边走过,不经意的一瞥总会看到黑暗中有眼睛如盏盏鬼火。
这样的地方自然也会变为种种藏污纳垢的所在。地下赌场、销金窟和某些见不得光的人**易场所等场所在这些地方随处可见。温特斯虽然民间科技极为落后,但也不妨铤而走险者从他国走私枪支、毒品等进行交易,因此赌场等地一般又与各种走私犯罪团伙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
安妮一家便住在这样的一个贫民窟旁边。她今年十一岁。安妮的父亲开了一家小酒馆,专卖廉价的麦酒,浑浊的琥珀色酒液,用硕大的木桶盛着,倒出时往往带着一股木桶的酸味。黄昏时总有大批满身酸臭的地痞和农民来这喝酒,再要上一碟简陋的下酒菜,红着脸大声喧闹,在这里释放出一天的疲惫与憋闷。因为酒精度很低的关系,有些酒徒甚至能灌下整整一桶麦酒,然后在剩下的时间里满脸通红地提着裤子,一遍一遍地往酒馆外跑。
很少有人在这里闹事,毕竟一来能在这里开酒馆,多少与这条街上的地痞们沾点关系,安妮父亲的弟弟的朋友便是地痞中的一员;二来这是附近唯一一家农民地痞能喝得起的酒馆,众人也都心照不宣。有时有些见不得人的交易会在这里进行,安妮父亲一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替他们遮掩过去。但这时他总会遮盖住安妮的眼睛,温和地带她出去。他的手上带着浓郁的麦酒干涸的味道。
尽管父亲不想让她沾染上这些,但安妮很清楚他在干什么。她的五感异于常人,在酒馆外玩耍时能清楚地听见里面人的交谈,闻见枪油的刺鼻味道,然而她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她很早便明白“对与错”并非清晰分明,用“合理或不合理”或许更为恰当。这大概算是一种早熟吧。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有一次有两个穿着怪异的教袍的家伙在酒馆交谈许久,在喧闹的酒馆中还刻意压低了声音。他们的身上隐隐透出血腥的味道,令安妮心中生出厌恶。她悄悄记住了那两人的样貌,但是什么也没做。她只是觉得他们理应受到惩戒,却不知如何下手。
前些天,酒馆后面的那条贫民窟中来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在一个凄冷无月的雪夜来到这里,倒在酒馆的后门口,当安妮清晨起来扫雪时发现了她,那时她已经被大雪掩埋,身体冷硬如枯石,穿着单薄的衣衫,躺在雪地中昏迷不醒。
安妮把她捡回了酒馆,点起炉火为她温暖身体,又熬了一锅浓稠滚烫的芥麦粥喂给她。安妮的父亲在她把女人拖进酒馆时关心地询问了两句,吩咐等她醒了就给她清洗一下身体,尽快送走,因为不明来路的人很可能带来灾祸。
女人在安妮为她脱衣清洗身体时醒了过来。安妮惊恐地发现她的下身红肿糜烂,流出的脓液与污血将破烂不堪的粗布裤子牢牢地黏在上面,脱下时还带下一大块干涸的血迹,身上也遍布蜈蚣般狰狞可怖的红肿疤痕,左边的大腿上还有一块生生烧焦的烙铁印。女人安慰她说她生病了,只是一点也不可怕的小病,很快就会好。女人说这话时黯然低垂着头,浑浊不堪的眼睛里泛起血丝,言语隐然哽咽。她抬起手想摸摸安妮的头,但伸到一半,悬在半空中犹豫,又畏缩地收了回去。
安妮主动把头送到她手底蹭了蹭。她的脑袋上长着蓬松柔软的褐发,散发着馨香的皂角香气,摸起来毛绒绒的很是舒服。
她反过来安慰了女人一句“总会好起来的”,引得女人眼里泛起泪光,紧紧地抱住了她。她身上的脏污沾染到安妮的衣服上,但安妮毫不介意。
“一个真诚的拥抱胜过千两黄金”,在女人向她道歉时,安妮轻松地说了一句俚语。
“姐姐送给我许多黄金,干嘛要道歉呢?”安妮明媚地笑道。她长得算不上美,宽大的鼻子,牙齿略有些参差不齐,脸上有着淡淡的雀斑。但她的眼睛线条流畅优美,睫毛根根分明,明亮动人,配上一头蓬松的头发,给人仿佛是沐浴着冬日暖阳的温暖感觉。
女人听到这句话也含泪笑了起来。她在那堆脏污的衣服中找了许久,在裤子内部的一个隐秘的口袋中翻出一只古旧的怀表,表带用一根发黑的麻绳系着,表盖上遍布锈污,显然很久没有清理。
女人看着怀表愣了很久,默默地垂下泪来,将它紧紧捂在胸口,然后放在唇下一吻。
“致以最好的祝福,还有……再见。”
她低声轻语,将怀表递给安妮。
“这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收下它吧。”
“我不要。”
但女人还是强硬地把怀表塞给了她。女人祈求似的说道:
“那里面装着我的过去。我把我的过去送给你,好吗?”
等女人清洗完身体,穿上安妮为她准备的一身陈旧但干净整洁的衣服离开酒馆,安妮才缓缓打开表盖。
她的过去是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一个清纯的少女,比她大不了多少岁,容貌带着几分清秀,脸上有着淡淡的雀斑,和安妮脸上的很像,正低着头甜蜜而羞涩地笑。那是她过去的笑靥,和她现在那苦涩的、感慨万千的笑没有一点相同之处。
安妮望着酒馆后门,女人离去的方向,把表盖扣上,夹在手中,放在胸前轻轻念道:
“愿你获得新生。”
她读出了照片上模糊的字迹:
“最好的祝福送给你。你的亲爱的艾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