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念及艾莉,那个满身伤痕的年轻女人,安妮总会在心中为她默然祈祷。她也会为其他的很多人祈祷,街边困厄的流浪汉,那个几天前听说被贵族的马车撞倒的少年,过着苦行僧般清贫生活的打首饰的老人。这并非刻意,也无顺序,她想起谁就为谁祈祷。
这几天艾莉哀戚的笑总是在她幼小的心中浮现,倏忽湮没。艾莉身上的伤,她曾在一个死去的女人身上见到过。那是个妓女,容貌丑陋枯槁,是贫民窟中最廉价的一类。与那些为了生活不得不沦落风尘出卖身体的女人不同,她是通过人**易被拐卖来的,因此格外便宜。她的下体溃烂流脓,皮肉翻卷,长着狰狞的烂疮。她是被活生生**至死的,据说是因为想要逃出来。安妮永远忘不了父亲向母亲谈及此事时脸上那怜悯与无奈混杂的表情,那表情深深地刻印进安妮的心里,成为无法磨灭的烙痕。
见到艾莉身上的伤口,旧日的烙痕又重新浮现在安妮心中,想起时宛若呼吸着滚烫的火。艾莉比那个女人幸运,起码她从那种魔窟中逃了出来。
但她也一定是遭受了许多苦难。
苦难永远不会是值得的,苦难就是苦难。苦难不会带来幸福,苦难不值得追求,苦难无法躲开。安妮才十一岁,她即使早熟,也不会明白苦难究竟从何而来,只会在晚餐后的例行祈祷中,听着教堂悠扬的晚钟为她见到的受苦的人们祈求幸福。她心中的石板路上回荡着教堂庄严壮美的钟声齐鸣。她此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脚下站立的土地,辽阔、贫穷而寒冷的温特斯,正是孕育一切苦难的摇篮。她所能做的,唯有将酒馆中剩余的饭菜,在路边马车的车轮辘辘地滚过时,施舍给幽暗沟渠中残喘的流浪者。
父亲曾看见过,但他只是苦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安妮此后便大胆了起来,不再偷偷摸摸,乖巧地帮母亲打扫客人剩下的残羹剩饭,送给黄昏时分倚在酒馆后门的流浪汉。父亲看到后也只是宠溺地摸摸她的头发,怜悯地看了她一眼,任她播撒自己的同情。然而自那天起,父亲要求她,任何施舍给流浪汉的饭菜——即使是本来要倒掉的——都要由她自己亲手挣来。抹桌子、扫地也好,倒酒也罢。
门外又有轱辘辘的车轮声响起,马蹄清脆地扣在路面上,逐渐远去。一群衣衫单薄、胡须纠结的农民喘着粗气进了酒馆,进门就有个颧骨凸起、鼻梁却夸张地塌下的家伙嚷着要喝麦酒。尽管门外寒风刺骨,他们却浑身冒着热汗。他们的脚下沾着新鲜的泥土,似乎刚从城外进来。
“嘿!小安妮!给我来一桶麦酒!”
塌鼻子兴致勃勃地大喊道,带着一群人占据了酒馆中央最显眼的位置。其他人却鲜有笑容,各自缄默地坐在座位上,浓密的眉毛下满是阴翳。
“好哩!”
安妮应了一声,转身去抱麦酒桶,回头疑惑地看着塌鼻子。他认识她么?可她从没有这家伙的印象,这么显眼的塌鼻子,如果见过,肯定会留下深刻的印象。塌鼻子看见安妮打量他的眼神,愣了一下,咧开毛茸茸的大嘴哈哈大笑。
“小安妮!不认识我了?”
他从口袋中取出一块泥巴似的东西糊到鼻子上,露出焦黄的牙齿畅快地大笑。他的鼻子陡然高耸起来,五官似乎也立体了几分。
“噢!卡尔洛夫!”
安妮欢快地叫了一声,小碎步蹦跳着把酒桶端到卡尔洛夫的桌子上,又给其他人也搬来麦酒,轻快地坐在卡尔洛夫对面。
“真是好久不见!我一直不知道你是个塌鼻子!”
卡尔洛夫笑嘻嘻地用粗糙厚阔的手掌狠狠揉了一把她的头发,轻轻揪着她的耳朵道:
“小家伙怎么说话!我一直是个高鼻子,前些天干活被砸塌了而已,可不是什么塌鼻子!”
他抓起一个硕大的木酒杯,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然后抱着酒桶咕嘟咕嘟地往肚里灌去,大口吞咽,半透明的酒液从他嘴角流下,淋湿了半边衣服。直到一整桶空空如也,他抱着酒桶皱眉抖了两下,一抹嘴,这才慢悠悠地端着酒杯说起话来,不时还蹦出一个满足的酒嗝。
“嗝……前些天,城外一个大贵族夫人要扩建花园,扩建完了又得移栽……嗨呀!我领着一帮兄弟一直忙到今天才忙完!”
他掰着指头算了算,眼睛向上瞪着,不确定地说道:
“十三天……十四天前,我们拆掉那个旧石头门的时候,一块大石头塌了下来,差点没砸死你叔叔我!幸亏有个贵族老爷顺手救了我,但还是砸塌了我这鼻子。”
安妮担忧地伸手摸摸他的鼻梁,卡尔洛夫嘿嘿笑着,略有点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发,毛发浓密的粗犷面庞竟泛红彤彤的。安妮的父亲与母亲在柜台后面漫不经心地聊着天。
“还痛么?”
“本来是疼的,被小安妮一摸就不疼啦!”
“胡说!你痛得脸都红了!”
“喝酒喝得!喝酒喝得!”
卡尔洛夫忙不迭地解释道,似乎是喝酒喝大了舌头,他话语口齿不清,说出的话反倒像是滑稽的鸭子叫。
安妮噗嗤一笑,放松地趴在桌子上,肘头支在胸前,两只手托着软软的脸蛋,两只眼睛微微眯着。
“你好长时间没来,爸爸妈妈还常提起你来呢,都担心你出了什么意外呢。……以后记得常来哦。我会叫爸爸给你优惠的。”
卡尔洛夫豪爽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高高扬起的嘴角也松弛了下来。
“……唉……难啊。快进冬天了,本来就冷,那几片地里更刨不出几个蛋喽。”
“……不是刚接了大活么?那个贵族夫人没付你们钱?!”
“当然付了!一个子儿没少!她怎么屑于那几个子儿呢。但她可不会亲手交给我们呐!罢了,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呢!要来口酒吗?”
卡尔洛夫微微苦笑着,伸出手又摸了摸安妮的脑袋,把满溢的麦酒杯送到安妮嘴边。安妮顺从地喝了一口,似乎在以此慰藉卡尔洛夫那颗粗犷开朗的外表下,历经沧桑苦难的心。她看着卡尔洛夫的眼睛,知道今晚的祈祷对象又多了一个。但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祝福他,这个满脸笑容喝着麦酒的男人,只得默默念到:
愿他在地里多刨出几个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