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端着碟子来到后门口,外面一片漆黑,酒馆后墙正好挡住了月光,在巷中投下浓重的阴影。平时应该已经有数个流浪汉在此等候,隔着墙都能听到他们饥肠辘辘的呻吟。对于其中的很多人来说,晚上的这一点残羹剩饭是他们一整天唯一的食物来源。
安妮低声呼喊了一声,回应她的却只有飒然冷风。过了很久才听到角落里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哀嚎,肚子咕噜作响,两个瘦削的人影在墙角的垃圾堆中站了起来。两个须发脏乱、几乎看不出面目的男人踉跄着扑过来,粗暴地从她手中夺去碟子,坐在地上,顾不得手上刚才翻找垃圾堆粘上的脏污,匆忙抓着食物吞咽起来。
安妮拿着木质勺子的手僵在半空,踌躇半晌,悄悄地收回了口袋中。那两个流浪汉凶蛮的吃相令她感到一点害怕——她认识这两个流浪汉,但他们从前吃食物时从不像今天这般野蛮。她原先一般是吃饭时为他们送食物的……今天因为斯威克的意外来访,比原先晚了大概一个小时。他们也许真的饿坏了……
而且今天的人格外少。近来一段时间,在酒馆后门等待食物的流浪汉似乎在逐渐减少,有时会突然少两三个,有时好几天人数不变,甚至还会多出几个生面孔。但那些消失的老面孔却再没有出现。
或许是天主听到了她的祈祷,为流浪者们赐予了工作,令他们摆脱了流浪汉的身份?她但愿是这样。她不自觉地抚上胸口的项链,那个天使染上她的体温,给她略带温凉的安心感。
这时,两个流浪汉为了一块尚大致完好的甜松饼争抢起来,身材略高一点的那个抡起拳头,狠狠地砸在另一个人脸上。安妮陡然一惊,连忙上前想要制止他们,却因为两人挥舞的拳头完全无法上前。那个略粗矮一些的流浪者脸上挨了一拳,恶狠狠地低吼着,猛然一个头槌砸在前者的鼻子上!
喀嚓一声脆响,空气中弥漫起血液的腥甜气息。身材高瘦者发出一声苍老的哀嚎,捂着鼻子跪倒在地上,鲜血从他颤抖的双手缝隙间流淌下来,发出滴嗒轻响。粗矮者愣了一瞬,紧接着高举拳头,便要上前追击,安妮咬紧牙关,猛跨过去拦在高瘦者身前,愤怒地大吼道:
“停下!”
粗矮者依言停下了,拳头悬在半空,野兽般喘着粗气。安妮轻微地颤抖着,分开双手拦在他面前。他的眼睛在如墨夜色里泛着绿莹莹的狂野的光,牙关咬得咯吱作响。他犹豫一会,粗暴地推开安妮,便要一脚踩在高瘦者的脸上,安妮踉跄着后退两步,呆滞地靠着酒馆的后墙,茫然地抓着胸口的项链。
这时,安妮的父亲闻声,连忙跑出酒馆。粗矮者的脚被他格开。父亲冷然挡在粗矮者的面前,举起手中餐叉。粗矮者犹豫着放下脚,缓缓向后退却两步。安妮父亲巍然不动,威胁似的晃了晃餐叉。粗矮者讪讪转过身,拾起地上的甜松饼和餐碟,通通揣在怀里仓惶跑开,转过一个拐角消失在阴影中。那里随即响起了贪婪的咀嚼和吞咽声。
安妮父亲轻叹一声,转身抱起惊魂未定的安妮,然后把倒在地上的高瘦者扶了起来。那人竟怨毒地瞥了父亲一眼,似乎在抱怨他没有及时出现似的,弓着腰灰溜溜地顺着墙角跑开。安妮茫然看着他佝偻的身影被墙壁缝隙间的月光照亮,然后再度晦没,最终消失无踪。
他没有说谢谢。
一种迷茫酸楚的感觉在她心中弥散开来。它并不甜蜜庄严。她切实地感受到了辛酸的灰雾将她笼罩,和在他人口中听说的心酸血泪并不相同。她原以为她明白。
父亲温暖坚实的拥抱渐渐冲淡了那股酸楚,令她慌乱的心智逐步平复下来。父亲没有多说什么,低头复杂地看她一眼,用一只手抱着她走进酒馆。他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摸摸安妮的头发,然而刚抬起便若无其事地放了下来,只是温言安慰道:
“已经没事了。”
安妮在惊鸿一瞥间看见他的手掌满是脏污,不由得愣住了。她心中喷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愧疚、委屈、迷茫彼此交织,糅合翻滚。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也说不出来,喉中像是塞着东西,挤出来的只有哽咽。
“没事了,没事了。”
父亲把她放下来,俯下身,用一种别扭的姿势单臂拥抱着她轻声安慰。她反过来抱住父亲。胸口的项链有些硌人。她想哭,但是哭不出来,一股庞大的迷茫横贯在她心头。
……
艾莉拖拽着沉重的身躯,一瘸一拐地走入面前这个低矮的房间。那个窑子派人来追她了,她凭借瘦小的身体挤入一处缝隙才侥幸逃脱,但还是被打折了一条腿。拖着断腿在阴影中蹒跚独行的时候,她常常想起曾经的生活。偶尔有明媚的阳光,下雪的时候和查理在乡间小道上踩着融化的残雪。那只独眼的异兽毁灭了那一切,迫使他们逃到格莱布尔。在这里他们拥有了新的生活,然而又是什么使他们沦落至此?!
噢,查理……查理……
她永远忘不了他的头颅被送来时的情景。她当时差点昏厥过去,只能无助地抱着查理已经僵硬的头颅痛哭,徒劳地、一遍一遍地试图抚上他大睁着的眼睛。昨日灿烂的笑容已经化为冰冷的僵躯。她被愤怒与悲伤充斥心灵,向送头颅来的士兵大打出手,结果被强硬地按在墙上。等她的愤怒与哀伤冷却后,她绝望地询问缘由,只得到了一句生硬的“不知道。”她找不到工作,因在街上抢夺食物而被送进监狱,紧接着又被卖进窑子。
她现在逃出了那个炼狱,但派来的打手仍对她紧追不舍。那个人想杀了她,根本没有抓她回去的意思。也对,以自己这枯槁丑陋的容貌,怎么值得特意抓回去呢?艾莉自嘲地一笑。从监狱低价买入女囚当作妓女显然是违法的,他们恐怕是不想秘密泄露吧。
她看来必死无疑了。但起码,在死之前,她想榨出自己的最后一份价值,送给那个唯一给予过自己温暖的小女孩……
她推开门,看向房间内。她从一个流浪汉那里听说了这里,他正是在这输光了所有的钱才沦落为流浪汉。
房间中,一个老头坐在柜台旁。低着头,用一块灰布擦拭着杯子。旁边几个人在喝酒。见她进来,有个年轻人吹起了口哨,想要调笑几声,但看见她的脸后便失去了兴趣,还向地下吐了口唾沫。
她无视那个年轻人,径直走到老头眼前,说道:
“给我来一杯凯瑟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