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满头白发的年轻人，脸上罩着一层轻薄的白雾，看不清面目，坐在椅子上抚掌微笑。他穿着一身得体的西服，裤腿恰好垂在锃亮的皮鞋鞋面上。周围人群哗然，暗地里望着那个衣衫整洁得体的年轻人与潦倒落魄的艾莉，窃窃私语议论不休。
“甜蜜转轮”是一种以性命为赌注的游戏，在一把左轮手枪中装上一枚至数枚子弹，由玩家轮流向自己开枪。他们的生命就悬于旋转的弹仓中，一个细微的扰动也许就会使命运急转直下。
或许在天主面前他们的生命没有差别，但在周围人的眼中，他们的性命并不对等。
“我喜欢赌博。越刺激越好，因为它会提醒我我还活着——”
年轻人摊开双手解释道。他的脸上迷雾褪去，露出一张带着羞涩微笑的清秀面容。
“或者下一秒就会死去。但这也是赌博的乐趣所在，不是吗？胜负与生死，就掌握在你我的手中。”
“好。”
艾莉简短地答道。她走向一个赌桌，那里的人自动分开，匆忙收拾着满桌狼藉的筹码与金钱，腾出一张空桌子。她偏头想了一会，问道:
“有什么特殊规则么？”
“没有，”年轻人替荷官答道，“怯场的输，……死了的输。”
“好。”
荷官走进旁边的隔间，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把左轮手枪。她拿着枪的手微微颤抖，挪到桌旁，把枪放在桌上。她上次目睹“甜蜜转轮”是在两年前，两个年轻贵族为了一个姑娘以这种方式决斗。其中一个冲着自己额头连开了五枪，敲响了对手的丧钟。第五声扳机响起的时候，全场人都欢呼起来，只有那个姑娘在默默流泪。他的对手接过枪，冷峻地朝着对方开了枪，脑浆和碎骨片洒落一地。那场“甜蜜转轮”最终演变为两个家族之间的战争，由宰相威尔插手才了结此事，那两个家族也由此没落。
“活下来的人将获得一大笔钱。”
年轻人抵着艾莉的额头轻声笑道，“我对钱不感兴趣，如果你死了，我会把这笔钱送给你的家人。”
艾莉发现他的眼睛并非棕褐色，而是极深邃的紫色，闪着莹莹异光。她无端感到一阵恐慌，死死地咬牙盯着年轻人。
“谁先来？”
“我先。”
艾莉冰冷地瞥了荷官一眼，从桌子上抢过枪。她借此挪开视线，摆弄着手里的枪。左轮沉重而坚实，拿在手里有种沉甸甸的冰冷感，散发着令人迷醉的枪油味。她在恐惧着直视年轻人的眼睛，她从那里没有读出一丝畏惧。当身后再无退路，唯有直面死亡时，勇者亦是懦夫，懦夫亦是勇者，心中充盈恐惧，才可达到决然无畏的极巅。
艾莉抓起一枚子弹，笨手笨脚地摆弄着枪。年轻人一眼看出她从未接触过枪支，微笑着从她手中取过手枪。拉开弹仓，上膛，洒脱优雅地一抹，令弹仓飞快旋转，扣入枪体，扳动击锤，整个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
他把枪递给艾莉。艾莉深吸一口气，手指搭上扳机，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袋。只要她扣动扳机，也许枪口便会喷出烈火。
尽管这场“甜蜜转轮”没有赌注，但桌旁依旧凑满了围观的人。荷官紧张地看着艾莉，娇媚的脸上写满忧虑。或许只有她明白枪响之后没有赢家，亡者的尸骸亦是胜者的墓碑。
艾莉环顾四周，无法抑制的恐惧如崩落的雪潮将她淹没。她感到双腿酸软难耐，心脏在胸腔中狂跳不止，周围的空气宛若凝固，黏稠如泥沼，无法呼吸。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盯着她，一言不发，兴奋的汗水从鬓边滑落而一无所觉。她将会窒息在这片灭顶的死寂之中。他们在渴望死亡与鲜血，与自己无关之人的鲜血，用这个来刺激他们日渐麻木迟钝的感官，在死亡中寻找活着的感觉。
他们在渴望着她死。
更深一步讲，他们所渴望的其实并非是死，而是打破一成不变的死寂的奇迹。他们的生活麻木，一成不变，枯燥死寂如一潭死水。他们祈求着奇迹的发生，哪怕是坏的奇迹，而被仅有一颗子弹的左轮手枪一枪杀死无疑是一个小概率事件，恰巧满足了他们渴求奇迹的心理。
他们在渴望着她死。
艾莉轻舒一口气，把枪缓缓放下。周围立即响起一阵谩骂声，纷杂地谴责着她的懦弱。对面的年轻人玩味地笑笑，说道:
“怎么？怯场了？那就算我赢咯。”
艾莉不为所动，拉开弹仓，取出子弹，用两根指头捻着，放在面前。
一颗。
子弹磕在桌面上的清脆声音响起，令周围人群为之一肃。艾莉从容地从一旁的荷官手中取过剩余的子弹，在手中随意地把玩。她的动作笨拙，很快有子弹从指间漏出，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她捡起来，顶在指尖。子弹冰冷的外壳逐渐变得温暖起来。
两颗。
年轻人的呼吸为之一促，安然微笑。周围人群声音一下子变得嘈杂起来，乱哄哄地喧闹不休，荷官不得不短暂离开维持秩序。
三颗。
人群中爆发开响亮的欢呼，所有人都兴奋了起来，紧盯着在她指尖旋转跳动的子弹。年轻人无奈地说道:
“就这些了吗？”
当然不是。艾莉在心中回答他，但是没有说出口。她深知此刻没有任何言语能与行动比拟，唯有子弹可以撬动狂野的激情。
四颗。
先前那个拿着丝巾擦汗的优雅男子都兴奋地尖叫了起来，挥舞着丝巾拼命地拍打着他前面的男人的秃头，而那个男人毫无所觉，目不转睛地盯着艾莉逐渐娴熟灵活的指尖。他们渴望激情，渴望奇迹，渴望打破一成不变，而她此刻给他们奇迹，满足他们的欲望，放纵他们的狂野！
艾莉取过第五颗子弹，轻柔地放在面前。全场寂静无声，极度压抑的呼吸声依稀可闻。艾莉把五颗子弹排成一排，依次送入弹仓。她回忆着年轻人先前的动作，拉开弹仓，上膛，干脆利落地一抹，令弹仓飞快地旋转起来，扣入枪体，然后扣下击锤，潇洒地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现在他们在渴望着她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