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在酒馆中匆忙收拾着碟子。刚才来了一大群贫民，几乎把这间狭小的酒馆挤得水泄不通，桌上也尽是一片狼藉，到处是啃了大半截的玉米棒和舔得干干净净的盘碟。麦酒倒是只喝了一桶。
近来在街角幽灵似的游荡的流浪汉又少了许多，夜晚走在黑影里，也再没出现过猛然看见一双血丝遍布的鬼火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情况。但她却为此略感忧心。雪愈下愈大，街道上积着直欲没膝的厚雪，也许那些骨瘦如柴的流浪者就会在某个寒夜默默冻死在一片白色的荒漠里，直到来年开春积雪稍薄，才发现那一具具冰冷僵硬如一段石膏的尸骸。在温特斯，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每当此时，她便会虔诚地抚摸着胸口的天使项链为他们无声祈祷。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但教堂每临黄昏时传来的钟声还是一如既往的悠扬庄严。只是偶尔想起那个可怖的夜晚，两个流浪者为了一块甜松饼彼此殴打的场景时，天使项链摸起来总会有些硌手，不复往日温润。最近的麦酒也稍涨了些价。听父亲说是边境的战争愈演愈烈，一个异能者打破条规插手了一场小规模战役，摧毁了两条商道，酿酒所需的一种原料来源少了，不得已只能抬高价格。
屋外晚霞若暝，从深邃的堇青色逐渐过渡到灿烈的橘红，中间的界限模糊如乱云。一颗微渺的星点已经悄然浮现天际。她看了一眼天边昏暝的晖光，麻利地把碟子摞成一摞，轻快地送进后厨去。屋子里点着炉火。忙完这一切，她散漫地趴在桌子上，眯着眼，慵懒地感受着暖融融的火光温柔地抚摸着脸颊的感觉，用袖口擦着汗津津的额头。袖口沾上了些油污，也一并抹在了额头上，使她的脸看起来就像只小花猫似的。
迷迷糊糊中，她感到有人在轻轻戳着她的脸颊。她略带疲倦地睁开眼，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佝偻身影站在她面前。见她醒了，黑影咧嘴微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焦黄牙齿，得意洋洋地坐在她面前。
“给我来杯麦酒，再来一碟盐豌豆，”翰斯.卢比恩说道，“可爱的宽鼻头小姑娘，刚才睡得怎么样？”
“唔……好的……诶？！”安妮含糊地答应道，突然反应过来，不满地挥着拳头:“我不是宽鼻头小姑娘！”
翰斯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夸了你可爱嘛。陪我喝一杯？”
“那也不行！”安妮凶巴巴地瞪他一眼，看见翰斯摘下斗篷，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面容冲她做着鬼脸，陡然噗嗤欢笑起来，噔噔地迈着轻快的步子跑进后厨拿酒去了。她欢快柔软的声音隔着炉火清晰地传来:“我不喝酒的！不过陪你聊聊天倒是可以。”
翰斯花白的须发修剪地齐整了些，但还是有几根粗短的胡茬坚定地翘着，髭须快要顶到鼻孔里，脸上的沟壑中沉淀着颜料风化褪色后洗不去的污渍。他戴着一顶宽阔破旧的灰褐色毡帽，帽檐压得将近遮住眼睛。他望着安妮小巧的背影嘿嘿一笑，怡然自得地翘起腿盘坐着，沾着外面脏污雪水的鞋底抵着裤子。
墙壁上挂着一幅画，用四根木条简陋地做了个画框钉起来。画中是一个披着厚厚斗篷的小女孩，看不清面目，坐在一头雄壮的白熊肩膀上，亲昵地蹭着它的脸颊。整个画面笼罩在一片空蒙的风雪中，有种温馨而淳朴的美感，近看时才能看出画面几乎都是繁杂而有序的色块。翰斯看着那副画，怀念地微笑起来，喃喃道:
“那时的小丫头……也长这么大了。”
安妮端着一杯麦酒过来了，又从后厨中捧出一碟盐豌豆。翰斯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墙壁上挂着的画，努着嘴不屑地道:“唔……那边那幅画！画的是什么烂家伙，比我差远了！”
安妮闻言，蹙眉愠怒道:“老爷爷！那幅画对我们家很重要，请不要侮辱它好么？”但她看着翰斯，那副脸上皱纹像洋甘菊般绽开的模样，却无论如何也生不起气来。她只得跑到他跟前，顶着一头蓬松如云的褐发，琥珀色的眼睛圆瞪着。她感到一丝熟悉感，就像是寒风中飘过来的悄不可闻的呼喊声。
“好吧。”翰斯无奈道。他的脸上浮现出宠溺又怀念的笑容，轻轻伸手揉着安妮蓬松的脑袋。“我道歉。”
他把手伸进口袋中摸索一阵，突兀地漏出惊愕的表情，可怜兮兮地乞求道:“糟糕！忘记带铜板了。噢，可爱的小姑娘，我替你画一张画怎么样？一张画，就换一杯麦酒，外加一碟盐豌豆。你不会拒绝一个饥寒交迫的糟老头吧？”
安妮呆滞地看着他，那张可怜兮兮地笑着的老脸逐渐和记忆中熟悉的面影重叠。她见过他……在与今晚几无二致的风雪中。
“翰斯！”安妮惊喜地跳了起来，扑在那张瘦削的背上又叫又笑。“好久不见！你变了好多！胡子也剪了，也没背着你的包！我没认出你来！”
“哎哟，小安妮，轻点！”翰斯愁眉苦脸地道，“我这把老骨头已经撑不住你折腾了。”安妮的母亲从后厨探出头来，看了一眼胡须纠结的翰斯，莞尔一笑，又缩了回去。
安妮温顺地下来，脸上依旧挂着兴奋的笑容，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憧憬地望着他。“听说你成了宫廷画师！是真的吗？那天听到你的名字，我几乎不敢相信呢！”
“微不足道的虚名罢了。”翰斯毫不在意地微笑道。他们聊起了相遇的雪夜，那时翰斯饥寒交迫地走进这家狭窄的酒馆，用一幅画交换了一杯麦酒和一碟盐豌豆，并从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评价道那时的那杯麦酒让他想起了喝过的绵密酣厚的梅埃尔雪山红酒的味道。安妮咯咯直笑，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的谎言。“你骗人。我也尝过一点，只带着木桶的酸味！”
翰斯温和地笑。他刚欲端起酒杯，酒馆的门突然被顶开了，一阵狂猛的冷风灌了进来，雪花四散飞扬，带起凛冽的寒气，房中炉火窜动变幻，在墙壁上投下莫测的照影。一个身披银盔、背负长枪的魁梧士兵铿锵地跑进来，沉闷的声音在他封闭的头盔中轰响。
“可算找到您了，翰斯子爵！威尔大人与英吉利首相彼得.罗根在皇宫会晤，他邀请您现在立刻前往皇宫。马车已经备好了。”
翰斯遗憾地转头微笑。“很抱歉，小安妮……今晚不能和你聊个尽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