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格劳特恩。”
少女亲切地微笑道。她扶着女仆约翰的手,另一手轻巧地拿起放在一边的镶钻黑伞,款款走了过来,动作从容俨然与常人无异。
“想要点什么,格劳特恩小姐?”剑齿虎礼貌地道,咧开嘴微微一笑,森然利齿漏了出来,宛若将要择人而噬。不过格劳特恩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她是个盲人,自然看不到这些。但从她精巧的动作和恬适和缓的表情来看,又不禁使人怀疑她是否真的目不能视。
“请给我一杯葡萄酒吧。要像西天边上的晚霞那样瑰丽的——”格劳特恩任由约翰为她摘下蕾丝镶边的黑色纤薄手套,一根手指抵着嘴唇沉吟道,优雅之余透出几分娇憨。她说完,突然醒悟似的,跟约翰耳语道:“咦,小约翰~我的语气是不是有点不礼貌啊?剑齿虎先生会不会介意,不给我买酒喝了?”
“大概不会,主人。他看起来心情不错。”
“那是当然。”剑齿虎收敛起笑容,温和地道:“面对可爱的小姐,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对此介意,并且心甘情愿地掏出腰包。不过我看格劳特恩小姐有点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或许吧。旅途中,或者某个小店里?见到一个人觉得面熟也是很常见的事情吧。”格劳特恩心不在焉地答道,托着腮仔细打量着一旁黯然沉默的伊莱莎。
“或许么……我只是觉得奇怪,在我印象里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却莫名觉得面熟,况且格劳特恩小姐又知道我的代号。”
“……诶?不小心说漏嘴了。”格劳特恩呆滞地望了一眼剑齿虎,小声嘀咕道。剑齿虎略微眯眼,尽管格劳特恩说得很小声,但也瞒不过他经过异能强化的五感。说漏嘴了?她怎么会知道他的代号?这件事本身就非常奇怪,这个代号“剑齿虎”实际上只是他执行地底那项特殊任务时才会使用,按理说只有相关人员和周云椽知道,她是从何得知?周云椽那里么……?她们这奇怪的主仆二人又是什么身份也值得商榷。
“这身修女服很漂亮。”
“唔……谢谢。”
格劳特恩转向伊莱莎,随口攀谈起来。伊莱莎开始时有点拘谨,不时厌恶地瞪着剑齿虎扫来的目光,但很快就放松下来,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但仍显得略有黯淡。她们散漫地靠着座椅谈起了卡恩城的餐饮,说说笑笑,偶尔格劳特恩还会发出一串清脆软糯的笑声。约翰在一旁闭目养神,替格莱特恩提着黑伞。剑齿虎略有些焦躁,不时瞅着约翰,想要与她说上两句话,但是约翰一直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双目紧闭,冷若冰霜,他也不好贸然打搅,有失风度。
过了一会,格劳特恩要的葡萄酒送了上来。确实是西天边的晚霞一般的颜色,瑰丽而澄澈的玫瑰红夹杂着清澈的紫色,在玻璃杯中轻轻荡漾着。
“你……喜欢喝葡萄酒吗?”
“嗯。很久以前尝过一次,然后就喜欢上了。但我更喜欢的是它的颜色,像晚霞一样,很容易让我联想起黄昏和夜晚交接的短暂时刻。所以我特别要求要像晚霞一样!小伊莱莎呢?”
“我哪里小了?”伊莱莎无奈地笑笑,“明明自己是小女孩,还叫别人小,真是可爱呢。”
“说不定我比你大多了哟!不说这个,你有什么喜欢的饮料么?”
“唔……喜欢的饮料……好像没有。硬要说的话,一种咖啡吧。好像是叫……娜莉。不算很喜欢,但是……有一点点喜欢。不过那个喝一次就够了……即使是它现在再摆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再喝的。”
格劳特恩的面上流露出一丝清浅的笑意,问道:“为什么呢?”
伊莱莎显然没有注意这丝笑意,略有些黯然。
“或许是喝过一次,留下了还算不错的印象吧。但我知道它其实没那么好喝……不,没有那么符合我的口味。所以我不会再喝,这样还能保留一段好的回忆。”
“是么……很有个性的选择呢。”
“哪有啊,只是一点口味罢了……你呢?”
“大概是因为葡萄酒迎着光的时候,它的颜色像晚霞吧。它能令我联想起夜晚——”
“你喜欢晚上?”
格劳特恩反问道:“白天又有什么好的呢?温暖的阳光么?”
“……”伊莱莎无言低下头。她的确喜欢阳光,但那只是源于长期囚禁地底而带来的逆反性的渴望。她深谙温特斯的阳光并不温暖,苍白纤冷如同死人的手指。但那毕竟也是照耀着的啊……
“夜晚很温柔。”格劳特恩突然说道。
“很……温柔?”伊莱莎有些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即使是在幼时模糊的记忆里,夜晚也从来不能和温柔联系在一起,更多的往往是寒冷与阴森。冰冷的雪花预示着僵硬的尸体。夜幕下的阴影带来了未知,而未知是人们恐惧的根本来源,即是阴森可怖。
“对。夜晚遮住了所有的疤痕与丑陋,小心地把它们藏到可以独自舔舐的地方,而白天则只剩下血淋淋的事实。当我不想看的时候,它们却傲慢地全都涌到我眼前。”
伊莱莎凝噎不语,看着格劳特恩空洞的双眼。她此刻坚定地认为格劳特恩绝非盲人。她们之间认知的偏差来自一种她尚无法认清的东西,它是国王头顶的王冠,贵族身处的马车,乞者脚下的沟渠。二人沉默间,伊莱莎悄悄撕下一块黑布,递给格劳特恩,小声道:“请把它交给……”
“我知道他。”格莱特恩微笑着,没有去接。“但我只是眼睛。眼睛不会说话。”伊莱莎正自为难间,格劳特恩突然展颜一笑,接过了布条。
“但我也有想看的东西,这次就帮你一回。”
见此,剑齿虎终于按捺不住,平和地笑着走近约翰。还没等他开口,约翰却先行一步,嫌恶地道:“我没什么想说的,该死的人渣。”
剑齿虎惊怒道:“你!”
约翰撑开黑伞,一直蕴藏其内的黑暗徐徐退去,暴露出更为深邃沉重的某物,伞面下一圈圈诡异黑雾缭绕的铁链涌动如潮,隐约传来振翅的声音——
“我们只是眼睛,小约翰。”格劳特恩的声音突兀地传来,一切纷乱的异象刹时消失不见。剑齿虎迷茫地看去,一瓶未开封的葡萄酒立在桌上,瑰丽一如晚霞,伊莱莎双手托腮,呆滞地望着窗户,不知在想什么。两人主仆二人竟在一瞬间消失不见。剑齿虎的冷汗流了下来,在刚才不知是虚妄还是真实的一瞬,他看见了伞面下朽烂的交叉着的锁链与圆环,以及三对腐烂破败的圣洁羽翼包裹着的,缓缓浮出的一只黑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