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椽沉默地看着摊开的掌中沉睡着的黑色布条，神色复杂地抬头望向那个黑裙的少女——格劳特恩。她从一无所有的风雪中突兀现身，将这块布条交到他的手中。约翰撑着伞优雅地站在她的身后。他当然明白这块布条来自哪里，布条顺滑的手感和深沉的黑色与伊莱莎身上的修女服别无二致。
更何况，又有谁会无缘无故地交给他一块布条呢？周云椽以询问的眼神看着格劳特恩，可后者波澜不惊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晃了晃。
周云椽明白不会得到答案。他苦笑着握紧了布条，手指的关节攥得隐隐发白。
一个严峻的选择摆在他的面前。
到底要不要去救伊莱莎？若是去救，伊莱莎很可能已经落入剑齿虎甚至韦德里恩的手中，他此刻孤立无援，孤身前去无异自投罗网。可若是不救……
哦，伊莱莎……
念及那个天真而倔强的少女，坠落尘世的无垢天使，她的一颦一笑，脆弱却故作欢乐轻佻的神情，他的心脏就在隐隐抽搐作痛。
他要把她再抛回那个暗无天日的地底么？像老鼠一般，在昏暗的吱吱作响的灯下，读着不知多少年前的老旧报纸，臆想着外面的美好与自由？
这个选择事关他的性命、尊严与灵魂，不由得他望而却步，畏于做出选择。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他一直不愿承认，此时却无可阻碍地逐渐浮出水面，揭露开他软弱鄙陋、彷徨不安的苍白魂灵:
他一直畏于做选择。不论是泯若草芥的小事，还是事关重大的抉择，他始终在分岔路口徘徊不前。他乐于待在不必舍弃另外的可能性的舒适区，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
哦，伊莱莎……
他对伊莱莎的感情，又究竟算是什么？
他已经做出两次或许会改变人生的抉择。加入歌莱德家族不过是贪图安逸的性格致使下的必然趋势，算不得一次抉择；第一次抉择是受罹惶的触动而决意退出歌莱德家族，重返金钱与欲望交织的争杀场，名为追寻过去未竟的梦想，实则是对自己性格厌弃的抗争；第二次抉择是选择在韦德里恩与剑齿虎的重重包围下去拉起伊莱莎，高声宣告自己对她一见钟情。他在运气成分——亦或是说伊莱莎的后手之下侥幸脱逃，逃亡至今。
这两次抉择并未使他获得突破自我的勇气，反而愈发畏惧。
事无再三。
事到如今，与伊莱莎的回忆流水般滑过他的心底，光影般幻灭，最终却停留在一张肤色如杏仁的娇媚面孔上。她丰厚性感的嘴唇流露出肉.欲与丑陋而美丽的渴望。他仔细回忆着那个不知名的女郎的面容，与咖啡浓烈而苦涩的芳香，最终痛苦地承认他对伊莱莎的感情，所谓一见钟情的宿命般的爱情，不过是在某种特定场景下偶然触动心弦的产物，绝境之下危难者的共情，残疾心理的补缺，在冷酷的现实下不堪一击。
世间又是否存在足以让人不顾一切的真正的爱情呢？满大街的人以爱情之名寻求欲望与心理救赎，在肉体与快.感之间迷乱地认为找到了爱情，实际上与他一样从未见过真正的爱情！
爱巢的背后尽是莹莹枯骨与荒冢鬼影。
格劳特恩无动于衷地看着周云椽陷入纠结挣扎的漩涡，嘴角带着似是嘲弄似是怜悯的温和微笑。她在看什么？她在想什么？她的一切都无从而知，唯有冷酷地观望溺水者绝望地挣扎，最终化为一具浮肿丑恶的浮尸，死者的希冀与绝望都一一映在她的眼中！
正如她所说的，她只是眼睛。冷漠的眼睛往往是最残酷的东西。
“做出决定了？”
周云椽没有回答，抱着头坐倒在地上。良久他抬起头，宛若瞬间苍老十余岁，红着眼沙哑地问:
“她在哪？”
周云椽从未觉得时间的痕迹在他身上如此明显。他仿佛才出生，母体湿热润滑的血液与胎盘还连在身上，下一刻却又觉得已经度过了漫长岁月。
格劳特恩抬起手，为他指了指方向。她在周云椽眼中恍然化作无悲无喜的神祇的幻影，圣洁的羽毛环绕下是一只深渊般的眼睛。
“顺着这个方向走，你会看到她。”
她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因为周云椽已经死了，行走着的不过是一具行尸，死者不会对命运的走向产生任何影响，只会用空洞而麻木的眼窝看着疲惫的旅者走向命运的终点。
某种意义上，和眼睛很像。
周云椽起身，顺着格劳特恩所指的方向走去。在一个教堂广场的中心，他发现了她。
伊莱莎无助地被剑齿虎牵着手，娇弱如婷婷睡莲般立在那里。那身黑色的修女服依旧披在身上。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她若是站在明媚春光中，牵着心仪之人的手，露出发自肺腑的幸福笑容时将是何种美丽的光景。
天真的修女与勇敢纯洁的圣殿骑士在天主护佑下的爱情。只可惜周云椽并非勇决的骑士，而是迷惘的行者。庄严的修女服此刻在他眼中像是一件穿在身上的坟茔，浑身上下透露出死寂。
剑齿虎悠闲地拿着一个玻璃杯，不时呷一口玫瑰色的美酿。形色行人从他身边走过，却没有一人问津一二，冷厉肃杀的气息环绕他的周身，这或许是行人避之莫及的缘由。他难以辨识面目的脸上堆积着皱纹，显示出他的心情并不像表面那般悠闲自如。数根尖锐的利爪从他空着的另一只手上刺出，流转着金属色泽的冷晖。
